人心，就像是一只永远未熟的竹笋：那些久远的长在了里面，而新近的则裹在外面；后面的覆盖了前面的，可又永远不能将它消灭或者取代。
而记忆，就像是一座高塔中的回廊：曲折拐弯、回环向上；那些浮在表面上的，总要兜上几个弯才能沉到下面；有时候又会直接从天井的一边，一个纵身就跃至另一边，让人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正身处于第几层的房间。
记忆上浮了。
……
这一年，男孩只有八岁。
记忆中的大院很宽敞，而且比较明亮；周围的光线都透着温暖的黄色，就好像裹上了一层甜味十足的黄油糖。
三个小孩正在其中奔跑。
为数不多的几名大人则站在旁边，看上去都很为孩子们的活力感到束手无策。
“莱特因，莱特因你个笨蛋！你为什么又把我的鸭子踩住了！”
“我没有！”听上去就很倔强的童声强硬地反驳道，“是它自己跑到我脚下来的！”
“我看着你踏上去的！”
“希达尼你胡说！”稚嫩的男声里有了些恼羞成怒，言语中更是寸步不让，“明明是它自己往我这边跑的！”
“马布尼，你看见了，你说！”
“我…”另一道男声多少有些怯弱，“我没注意…”
“我看到你看到了！就在刚刚！”小女孩的声音最为清脆，却也最是蛮横。
“好啦好啦。”大人们不得不出来救场。
先是面向了脾气最大的那个女孩：
“你要知道，莱特因他也不是故意的。希达尼你可是个小将军，小将军是不应该和其他人斤斤计较的。”
“哼。”女孩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过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于是，大人们又转向了那个正满脸委屈地倔强着的小孩。
“莱特因，希达尼她毕竟是女孩子。你作为男生，应该让着点女孩子，是不是？”
“我不需要谁让！”耳朵敏锐的女孩大喊道，于是另有一位女仆赶紧过去安抚。
“…你说得对，我不和女孩子一般计较。”男生的语气中还是有点愤愤不平，不过面部表情倒是已经显得平静了许多。
戴着顶黑色小帽子的男孩抬起脑袋左右看了看，自觉这里好像没有他什么事情，便又低下了头，继续扣弄起自己那几根稚嫩的手指来。
……
男孩十岁。
一位看上去很随性的老人正盘腿坐于他面前的竹床上，陈设简陋的小房间内还燃有淡淡的一缕香烟。
“我听你爹说，你不想从文，想习武？”
不知为何，偷偷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正散发出淡淡灰烟的小炉子，却没有注意到对面老人的视线也跟着瞥过去了一瞬间，男孩紧跟着又低下脑袋，畏畏缩缩地答道：
“…是…”
“理由呢？”满头白发的老人看上去倒不像是正对一名十岁的孩童讲话，反而给人感觉，现在在他对面站着的，是老人那些快要成年的族中子嗣其中之一，“族里对你的评价一直很高。他们认为，以你的聪慧和智力，应当能顺利地成为你这一代的接班人选；但是，我可从来没听有谁称赞过，你在武艺上的天赋。”
“我…我只是，旁系的，不敢奢望那些…也没有什么天赋，就只是，有点小聪明…习武，习武会更适合一点…”
听完了男孩吞吞吐吐的发言，老人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我要听，真正的理由。”
低着头，仿若什么都没有听见，从男孩的动作上看不出任何一种接下来可能的反应。
等了许久仍没有等到对方开口，老人也不计较男孩的态度，直截了当地便问道：
“是因为希达尼家那孩子？”
“…是。”男孩的语气中好像并没有任何心事被识破的窘迫，或者担忧。
“你确定要这样？”老人也没有像寻常长辈一样呵斥或是问一些所谓更加现实的问题，而只是前倾过身子，眼神灼灼地盯向了身前那个正低眉垂目着的十岁幼童。
可能是因为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太久所以也会感到有些疲累，男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直起来一点脖子，略带着点茫然无措地看向了面前那个正往自己脸前凑近了的老者。
“是。”回答的语气中却没有任何一丝犹豫。
“很好。”就仿佛已经得到了什么有趣的答案一样，老人收回了自己向前倾斜的身体，闭上眼睛靠在了身后的竹墙上，不再看向任何人。
“那么，你可以习武，我会派人告诉你父亲；但是与此同时，你和你家里人在本家的用度和地位也会一并降低。”
又一次睁开眼，往日难得地再一次看向了身前这个正与自己对话的后辈，老人缓缓开口。
“这是你为了坚持自己的选择，所应该支付的代价。”
……
大约十一二岁。
“朋友”家的大校场。
“怎么回事儿？”虽然年龄要比自己大上一些，但却完全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的另一名男生搂着蹲在地上的男孩肩膀问。
“又从家里跑出来了？”
男孩不答。
“嗨，”另一名男生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要我说，你家里那些老东西就是离谱。之前一直把你捧作宝，但自从你不顺着他们的意思，自己开始习武之后，他们就没把你当成过人看。”
“…”男孩看上去对此也没有什么反应。
“没事儿！”这次拍肩的力度相比上一次还要感觉更大了一些，虽然也已经锻炼过了一年多的身体，但身形仍然显得瘦削的男孩几乎要被自己的同伴给拍得摔到地上去。“这不还有我呢么。以后要是再被赶出来，就来这里找我就行！”
“说得好像这地方是你家一样。”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男孩冷冷地回应。
“嗨，咱仨谁跟谁啊；反正我也经常住这儿，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我们了，就来这里看看我们。”
“我跟你还没到那么亲密的地步吧。”男孩的语气依然很冷，甚至还夹带上了一点讥讽。
“咱们不是从小玩到大的么！”另一名男生看上去很是震惊，嘴巴都张得大大的。
“那又如何？”男孩似乎有点上头，并没有针对自己的刻薄适可而止。“这世界上的青梅竹马多了，最后形同陌路的更是不少！”
挠了挠头，眼前这名耿直的男生却好像怎么想都想不出来自己此刻应该回复些什么，所以纠结了半天后，仍只能是傻乎乎地对男孩说道：
“可是，我和她都很看重你啊。”
……
十四岁。
伴随着一声轰隆的巨响，远处的木耙应声而碎，而男孩也被那道随之而来的巨大反冲力给带得一屁股坐到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效果不错。”虽然还只有十二岁，一丝不怒而威的冰冷却已经挂上了女孩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
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拍打着身后的灰尘，男孩的眼睛却并没有敢看向就在身侧不远的地方，正冷冷地盯着远处那道已然破碎的木耙的女孩身影。
“真厉害啊！”另一名少年则好像依旧是那一副模样，用手搭起一顶帐篷望向远方，嘴上还在啧啧赞叹，“有了这件武器，就再也没人能说你光有理论，没有战力了！”
偷偷瞥了一眼就站在女孩身后的对方，男孩却一直等到他兴奋地跑到自己身边后才讥讽地回道：
“就算是我只有理论的时候，战力也没有比你低过多少。”
瞪大了眼睛，身材结实的少年不服气地大声反驳，“我现在只是卡在瓶颈期，不久就会突破的，到时候一定比你厉害…！”
“但我现在不仅仅只有理论了。”然后冷笑着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黑色圆棍。
可能是因为确实没有什么话可以辩驳，另一名少年只能是把自己的一双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更是几乎变作了一对铜铃；然而，男孩的双眼虽还对着那张正在目瞪口呆的脸庞，视线却早已经越至了更远处，那个仍然将双手紧紧攢在身后、一脸玄冰的女孩身上。
……
明亮的光线渐渐照入了记忆的回廊。
背着一双手，沉默地于脑海中的一扇扇房门前经过，男人的脚步停留在了一开始推开过的那扇门前方。
转过身，然后踏入其中，在这间屋子内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映入了男人的身体中。
浓郁的白色雾气自少女体内疯狂喷涌而出，其中居然还夹杂有仿若怒涛咆哮的吼声。
直到他们刚刚幸还时，男孩都还不能明白，少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股莫名力量，竟能在一瞬间便将两只在高级中都称得上棘手的猛兽给彻底化作尘埃。
虽然，就在三人回“家”之后不久，他和另一名少年便从女孩口中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从少女体内奔涌至整个洞穴的白雾中，一点银光铸成的剑锋从丝缕雾气的缝隙间只是用了一次闪烁就直直地划出，但是出锋之后便化作了万千电光，仅仅一瞬之间，就跟在大雾的身后充斥了身边的整片石窟。
电光编织的筛孔中，无论是铁石还是角骨还是血肉都统统变成了粉末。而当它们全部飞溅出去时，雾气便也渐渐消散，最后出现在仍躺在地上的两名少年眼前的，便是银发凌乱的少女保持着双手握剑的姿势笔直地倒向一块石头的画面。
“希达尼（阿尔薇特）！”发音不同却都是代表着同一名少女的两道呼声几乎同时响起。
但却无人能够奔至少女的身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