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那道冷漠的声音说。
雷霆渐息，晚风吹过林间，大雾重新弥漫。
苍老的兽王望向对面的眼神中带有人类般的好奇与打量，在它视线内的女骑士面甲下的瞳孔里却只有一片冷铁似的冰霜。
“你…”开口时的语气竟好像是与一位相熟之人交谈，“怎么会来这里？”
没有声响传来。
低下头摇了摇，身形无比雄壮，发出的声音也令人不寒而栗，但浑身却充满了疲惫的气息，似乎已经垂垂老矣的兽王那张透着狰狞的血盆大口竟然极其人性化地笑了笑。
也没有话语传出。
空旷的平地上，一声雷霆一般的怒喝乍响。朝着半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仰起头颅，老兽王的喉中吼出了只有百兽之王才能发出的怒然咆哮。
银色的月，倒映在清澈的浑 圆兽瞳中；鲜红的血，回荡在搏动的巨大心脏里。
扩散的音波，就像是本已在缓缓停滞的雾流重新开始了奔涌。
只是一“人”发出的不平之音，竟越过了先前数百骑士奋起马蹄才能盛放而出的烈烈雷霆。
林中，无数看不清面容的兽王身边，浓郁的雾气忽然间开始翻涌，就如同有谁在它们中间点着了一座火炉，将夜色下这锅灰色的浓汤都给煮得沸沸汤汤；摇曳着的火光映照在野兽们原本已经幽暗得完全隐入了身边雾气的眸子里，正如同死寂的草原上突然燃着的星星火芒。
迎着晚风，头盔仍未摘下的女骑士脑后发丝并未飞扬。
手中长剑却闪烁着璀璨的银光。
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誓词，今晚也没有过任何誓词，这一次更是没有任何的誓词，银甲白马的骑士缓缓举起了她手中闪耀着刺眼光辉的长剑，正宛如漆黑夜幕中初升而起的一轮太阳。
只要冉冉升起，便是光芒万丈。
有人可能会问，战争需要理由么？
答案是：需要。
又可能有人会问，难道战争不需要理由么？
答案是：当然不需要。
当刀锋已经戳到眼皮子底下时，绝大多数人都会把双眼紧紧闭起。
而只有那些曾经直面过它的人，才会冲着刀锋迎头直上！
————
银龙骑一共有五百名骑士。
这个数字并不总是如此，但自从经历了某次锐减又再度扩张之后，几年以来，银龙骑的人数便一直保持在整整五百，没有再发生过任何变化。
即使是一路上遭遇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战斗，这个数字也未曾再有过丝毫改变，只不过是在负伤的人员名单中多添了几笔而已。
但是当银色的日光和灰色的雾霾开始交融时，抚恤的名单却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飞向了漆黑的天上。
第一排的骑士，除了跟随在首领身边那几名精锐中的精锐，余下的几乎没有几个能在一开始这激烈的碰撞中活过三秒。
第一秒，枪尖与爪锋平行。
第二秒，钢铁与角骨分别捅入对方的心脏。
第三秒，鲜血迸出。
掌握着无穷手段，又留有各种保命绝招，但是于眼前这只是用金铁相互触碰的战场上，哪怕一位人或兽平日里再怎么被称作强者，他一切的一切也只能被化进直白的一击之中，然后带走一条温热的生命。
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没有几个人会希望自己比敌人先阵亡。
所以便都全力捅向了对面那个正睁大了眼睛，疯狂咆哮着的敌方。
有人说，战争就像是一面镜子，它映出了人类内心中最原始、最野蛮、最简单粗暴的那一面。
虽然另一边的那些活物怎么看都不会让人觉得，它们也和自己一样属于人类就是了。
但是战争仍然就像是一面镜子：或许某一边是疯狂，是暴怒，是贲张的大口，是滴血的利爪；而另一边是冰冷，是淡漠，是并排的面甲，是反光的枪林。可是在这面尖锐的镜子两边，它们仍只不过是透过水面相互映照而出的倒影罢了。
水面上映出的身形，水底下呼之欲出的，也只不过都是求生欲的怪鱼罢了。
虽然与任何一场普通的战争在本质上都并无太大的不同，但这毕竟仍是一场将对将，王对王的巅峰之战：比第一次的雷霆还要更加强大也更加无可抵挡的军团阵术早在第一名骑兵的马蹄扬起第一道步伐之前就已经发动，而在另一面，虽然并没有像人类军阵一样分类编号又严格演练过，但仅凭着由于身后雾林带来的同源力量，在前方带头之兽的率领下，数百只兽王仍然结出了像是阵术一样的效果——如同正在蒸发一般翻腾而上的灰色浓雾迎面撞上了面前银色的闪光，在锋线交接处爆发出一阵压抑了一息后方才轰鸣而出的阵响。
腾云滚滚，雷蛇烁烁。
如果接下来每一瞬的阵亡速度都能如同第一轮那样的迅速，那么这场战争也将很快落下帷幕——无人能知道那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留给任何可能的后来者去旁证。
在经历了第一波最猛烈的冲击之后，面前的这场战争很快也和大多数战争一样陷入了胶着：高首阔步的黑王正正对上了面前沉默纤细的白王，两对大小形状颜色神情全都各异的眼瞳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都在直视着对方；白王身边的精锐近骑也对上了几名最为强大的黑色兽王；而在他们两旁，第二排的将领们很快迎着对面的兽王厮杀了上去，得益于横陈在面前的双色棋子阻挡，他们消亡的速度倒是比自己最不幸的那些同类要慢上一些。
但也逃不到多远的地方。
棋盘在扩大，棋子却在减少。
轰鸣的力量余波一轮轮横溢向四面八方，将原本密集的一片树林全部冲成了平坦的空地。残缺的狰狞树干就像是在空旷的棋盘上标出了经纬的十字记号，分隔出的大小不一格子上却没有谁曾经来这里光顾过——好像正在半空中对弈的两位庸手都只知道执着于中腹上的大片无用之地。
真可笑。男人扶了扶自己那顶只在最前面挂有一圈前檐的军帽，似嘲讽似自嘲地轻声笑道。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面前这片正精彩绝伦着的战场，看装束本也应属于其中一员的男人现在却只是在某片阴暗的树梢间半蹲着，甚至有些愉悦地看着那些自己熟悉的人和讨厌的人一起奔赴向死亡。
仿佛对眼前这一幕没有什么新意的演出刚开场便感到厌倦的男人皱了皱眉头。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自然无需再因为精妙的计时仪器太过珍贵而只能通过在心中默数来确认时间，但同样地，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预设好的条件却还是没有能顺利到场——果然，随便抓来的壮丁就是派不上什么用场吗？
好在他们也早已经预估过这种情况。如果一直等到那个时候，约定好的那个人都还没有抵达他应该抵达的地方的话…那么他们也不得不启用某些备选方案了。
至于那个方案，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代价将会更大一些。
似嘲讽又似自嘲地撇了撇嘴角，男人干脆将自己仍支在树上的那半只腿也蜷缩了起来，整个人都盘膝坐在了一根瘦弱的树枝上，看上去就仿佛哪个正在街头蹭戏的地痞闲汉一般——
——倒是很符合他的气场。
无聊的玩笑。男人心想。
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还能这么无聊，马布尼啊马布尼，你可真是一个无趣的男人，所以才会败给那种阳光。
————
虽然并没有具体约定过到底应该去什么地方，但是目标总是很明确的。
就是把自己手里的这件东西送到那个“人”手上。
现在一切又都仿若已经重回正轨——他们正往应该是目标所在的方向奔行，照现在这个速度，也许还来得及赶上也说不定。
赶在一切都已经变得太迟之前。
“如果迟了，”记忆中那个总是给人冷冰冰感觉的年轻人面纱下薄薄的一线嘴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好像带上了那么一点点弧度，“那么…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啊？”
安恩一直不敢抬起来的双眼诧异地迎上了那对仿佛错觉一般仍是一片冰冷的眸子，但那道正在回应着自己的语气中又确实带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轻松。
“只是会更痛一点罢了。”对方话中的语气活像是正与一名熟识多年的老友开一个只需默契的玩笑。
“哦，哦哦…”偶尔也听说过一些大人物们的古怪癖性，男人当时却只是含糊着把那种会令他感觉手足无措的气氛给应了过去。而那名就仿佛银瓶乍破一般的年轻人也没有对此作上任何反应，仅仅是回复平静地又一次转开了脸。
可就算是在那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再怎么平淡，口中说出的话语又再怎么诙谐，安恩都仍能感觉得出来，这件事情如果做不成，它的后果将不是自己能够想象得了的。
很可怕？很痛苦？又或者…很悲伤？
一向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男人却只有在那一次，敏锐地从那间隐秘的小屋子里察觉到了一些隐约漂浮于空气中的存在。
那是名为情绪的珍贵之物。
直到现在，安恩其实仍不清楚托付给自己这件东西的人到底是谁，而他要交到其手上的那个“人”又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是马上，他就能亲眼目睹到这一切了。
以少年少女为了配合身后两人而刻意放慢的脚程计算，从他们出发时的森林深处一直到远方的那片战场；如果将男人的脚后跟第一次离开地面前当作起始，而把那派光怪陆离的景象映入他的瞳孔后划作剧终，那么他们的用时将会是…
一零八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