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周围，似乎有星斗流转。
与在少女眼中毫不掩饰的点沙流晖交相辉映，几乎化为一体。
黑幕散去。
看上去仍是草原，不过草势要比先前低矮了许多。新草的嫩芽青绿，而且看草种，似乎也与之前那片草原不同。
从丰富的知识储存来看，这里应该更接近北方的荒原。
调用这些存储，相关的信息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自从数百万年前起，这块从海洋飘来，现在则变作了半岛的土地北方，就长有茂盛的一片青草。相对粗放和原始的生存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活跃，没有术法的流传，也没有神力的赋予，除了天生的力量，便是稍微独特一点的修炼，都没有太多人能够见到。
几百万年后，这里仍是洁苏半岛上相对野蛮的区域。
被称为会米尔人的种族事实上统治着这里。
此外，还有人数是十几倍，却被充作奴隶的各色人种，其中就有不久后成为这片土地的新脊特人。
譬如，萨岚的现任国王，瓦德.达库尼，便有着新脊特人标志性的宽颧距和深鼻梁。
和他的祖先一样。
少女眼前，虽然灰头土面但仍能看出和之前奔逃是同一人的年轻男子正盘腿坐在草地上，手上还在抠弄着脚趾缝中的污泥。同样盘膝而坐的少女却并未因此而移开视线，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和在他对面坐着的另一名男性。
从位于侧方的少女角度，恰好能看见那人深深的一道挺拔鼻梁。
人声传来。
“你为什么被那些人追？”
“还能为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得歪歪扭扭的缘故，抠脚男子的身高看上去要比笔挺坐着的对面矮上一大截，但神情中却并无在乎，不如说，完全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操作，“要杀我呗。”
点点头，没有接着追问，一个奴隶样的新脊特人，被十几个会米尔人追杀，这种事情背后的原因往往都不会令人感觉美好，避而不谈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仪容看上去要端正许多，而且最重要的是整洁的男性跳过了刚才的问题，接着问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男子长有一对粗眉毛的宽大脸上现出了一瞬的茫然。
“不怎么办…走到哪算哪…”
“其实你之前能杀死那些人，为什么不还手，只是一直跑？”男人突然问。
这次是彻底的困惑不解，因为汗水，灰尘都变成了黑泥，在脸上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着的年轻男子抬起头看着对面微微蓄有胡须的男性。
“怎么可能？我要是能杀死那些人，还用等着你们来救？”
“哦？”男人微微错愕，思索了少许后，才问道，“你没有与人或野兽战斗过？”
“没有，怎么会…我只是个放羊的而已…”
“这样…”仿佛是错觉，男人笑了笑，“那你有兴趣加入我们么？”
“你们？”粗俗的放羊男子——事实上，如果仔细看，其实他还没有二十岁——扭头看了看四周的几十匹骏马，和骑在上面，虽然并不规整却多多少少都佩戴有武器的骑士，“你们是干嘛的？”
“杀人。”顿了顿，“杀那些追你的人。”
……
这一次的空间错位感相对要轻许多。
崩碎的镜片重新组合在一起后，眼前浮现出的仍然是同一个地点：前面是一片长有稀薄野草的荒原，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安安静静地在其中流淌，从背后还能听见汩汩水声。
转过头，果不其然，出现在身前的，仍然是两面蜿蜒出来的山壁。
能看得出岁月在其上流下的痕迹——即使考虑到上次还是正午，而现在看样子却已经出现了夕阳，但是藤蔓更加密集交错，还能看见不少青蛇从中间悄悄穿过，明显比上次，或者说刚刚不久前要繁盛许多，眼前的璧崖也有了更多的绿色。
某种直觉驱使着少年从新走入山谷。潺潺的河流在脚边一侧流过，河水也似乎更有生机，虽然样子不同，但是体型都要大上一圈的河鱼从水面中不时跃出，偶尔的浅滩处，能看见河蟹青黑的甲壳。
这不是错觉，那种感觉确实更加明显了——河水仿佛正在跃动，流淌的浪花如同轻微的心跳。
少年不禁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就在自己脚边流过的并非仅仅是一条小河，而是某种活物，或者，还在酝酿欲出的胎雏。
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着，很快就到了尽头。并非有什么地理上的尽处，而是一片迷雾遮挡在眼前。即使没有接近，少年也清楚，自己已经无法再向前了。
迷雾中闪烁着隐隐约约的黑色。
好像有了经验一样，少年直接转过身，然后安静地等着。
不出预料，不过须臾之后，浓郁的雾气从少年背后缓缓接近，然后很快没过了他的全部身体，最后，少年的眼前便只剩一片灰色了。
少年闭上眼。
……
又是草原。
少女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匹健壮的棕色骏马从她身边横着身子飞过，看上去像是被狂风刮起，然后扔到了这里。
更多毛色混杂的高大键马则正从少女身边经过，向着刚刚那具马尸飞出的方向冲去。
喊杀声不绝于耳。
在少女视线的正前方，似乎是这一小片厮杀的焦点。
低矮的人影未骑坐骑，但是却被无数骑马的男人围在中间，不断兜转。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武器一齐劈向、砍向、砸向、刺向中间的小个子，却都被简简单单的一柄粗铁剑击得漫天乱飞，有的还带着它们主人的头颅一并飞起。
但矮小的身影也并非孤军奋战。少女眼角余光中，许多同样骑马，装束和气场却与那些奔放的骑兵不同的骑士正在与前者有来有回地交战。场面看上去较为胶着，因为本应来去如风的骑兵们现在却都像烂泥一样混在一起，彼此进行着危险的短兵交接。
不过，很快，人数上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虽然那些披负统一铠甲的骑士更为精良，进退之间也更有组织，但面对十数倍于己的敌人，仍显得力不从心。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号角声响起，骑士们丢下了死伤颇多的同伴尸体，互相掩护着开始进行撤退。
披头散发的矮个子不甘地吼了一声，但也不得不狼狈地尝试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所幸，这位其貌虽不扬，却好像天生战神一般的男人并不会被周围普通的骑兵阻拦，经过一番交换后，身上多了几道伤口的矮子背影像第一次一样，带着长长的“尾巴”渐渐消失在少女眼中。
……
少年睁开眼。
阳光晴朗，鸟语花香，刚刚浓重的灰雾和迷蒙的夕阳都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幻觉，唯一未曾改变的是，眼前仍然是一条蜿蜒的小河。
不过相比上次，它又变得更宽、更大了一些。
河水流动时带起片片雪白的浪花，激砸在河流两岸，竟然发出“咚咚”的声响。两岸上，野草和灌丛已不能仅仅用茂密来形容，疯长的草木从河边一直挤到山壁上，甚至还不满足，甚至爬满了两面并不低矮的岩壁。
数不清的鱼虾从水面中像是饺子下锅时砸起的水花一般扑腾腾飞起，甚至还能看到不少水蛇在其中游动。
神奇的是，所有河中的生物都只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向前，就算天敌或食物近在嘴边，也仍然好像没有看到一样游动。
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少年往前走去。
一路上，几乎都没有什么改变。无论是两岸茂盛的植物，还是水中丰富的生物，既没有丝毫减少的现象，也没有任何变多的痕迹。
少年顺着河水向前走，一直走了相当久的一段距离，久到少年甚至错觉，这段距离好像比前两次走过的加起来都长。
然后，一切景象都戛然而止。
现在少年可以确定，这里的东西绝对不正常了。
眼前，河水突然消失，连带着两岸的绿色。走近边缘，却并未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低头向下看去，土地突然断裂，河水突然弯折。
一道瀑布就在少年脚前。
瀑布并不高，瀑布中的水流也像其他普通瀑布一样激荡成白色，但是少年朝着下方望去，所有带着浪花的河水落到幽深的清潭间，却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既未在谭中激起一丝水波，也未有一点隆隆的声响发出。
连带着一同消失的，还有数不尽的鱼虾蟹蛇。
甚至少年感觉，消失的并不只是它们，包括这两岸所有的草木，也都被吞噬进了这片并不算很大的青绿色潭子里。
没错，吞噬。这片水潭就像一张沉默的巨口，无声地吞进了所有还活着的东西。
从它里面出来的，只有丝丝缕缕稀薄的透明雾气。
一股寒意从少年后背悄悄爬上脊梁。
哪怕早已经有所预料，也有所猜测和想象，当看到眼前这一幕时，这某些真相几乎呼之欲出的景况仍使一向冷静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些雾气还只是盘踞在潭面上一点点高处，但是在少年的注视下，仍突然活跃了起来。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而且有着向上方聚集的趋势。这些动作都只给了少年一个感觉——
——他被发现了。
突然，白雾仰冲而上，只是一瞬间，就冲过了少年的身边。从背后望去，瘦削的身影像是被吞噬一样消失在了骤然浓重又骤然不见的雾气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