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任何新的一幕产生,只是在须臾之间,周边的景象突然开始极速地向后消逝,连带着一起倒退的,还有那轮正挂在天上的明月。
月落日出,曙光初现。
连寂静的大草原都好像在这薄红色的晨光中活了过来。冷热交替产生的阵风刮过一排排足有半人高的细长草叶,簌簌沙沙,顺着风声响成一片。绿色的蟋蟀跳上绿色的草尖,细小的触角似乎正在微微感受着阳光。向两边倾倒的草丛中不时显露出有活物经过时才能压出的伏线——也许是奔跑的野兔,又或者是类似狍子之类的东西。
世界变亮了;在明净的空气中,此时才能看到,广袤的草原上也结出了一些淡黄色的小花,平均几百株茂盛的野草中才会有那么一小丛,像代替了天上的星星一样,点缀在大地广幅的画布上。
手中的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但男人仍旧用单手把它举在侧前方,就像正在步入自己脚步前幽深神庙的祭祀。
但是,眼前这个粗矮男人的步伐,即使是再离经叛道的神官都不能像他一样粗犷。昂首挺胸地大步流星着,如果把目光从那束仿佛具有着某种象征意义的,还在冒着炭黑色余烟的木棍上移至整个宽阔的人像的话,那么说眼前这一幅,更像是一张举着一只只剩木杆的军旗迈向战场的大头兵绘像,才比较妥当。
这才更像是这个人——哪怕仅仅观察过眼前人不过几个瞬间,少女仍不由自主地如此觉得。
可,几个瞬间就真的足已映照出人的一生么?我们在做事情的时候,总是要强调细节的重要,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道理,无数人即使不懂得,也能举出数不胜数的生动实例,怎么到了要观察和判断一个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我们就能相信,把握住某些特质,便能把一纸薄薄的判决书干脆地甩到另一个人脸上呢?
即使是神官,也有他最终到达不了的地方;再无畏鲁莽的士兵,也有被指派去征服的尽头。一道敞开的山谷外,男人丢下了手中的火把,在青草上不规则地碾了几圈,然后抬起头,仰望向前方依稀明亮的谷中。
浓郁的雾气正弥漫在两道山崖里面。
与寻常起雾时的天气不同,从谷口中弥散出来的雾气相比要更加凝实,质感也显得更沉重。但即使是这样如有实质的浓雾,如果有什么人要从中走出的话,也一定会像掘土的巨石一般扬起无数迷眼的尘沙。
所以当那个人悄无声息地如水痕浸透布匹一般从雾气中浮现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时,少女知道,那并不是现存于当前时空中的存在。
实际上并没有多久,但另一种意义上却已经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少年少女隔着一道人影对望,眼睛中都没有什么特殊的神彩。
最后,还是少年先点了点头。
少女轻轻抬起手臂,凝视了两秒,然后放下,脚步开始缓缓移动。
如同预料一般地,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解开。
少女如虽然并不长久却依稀熟悉的往常一般在少年身体一侧立定,然后侧过脸,看着少年原地转过半圈,变成与她同向。
之后,少年又轻轻点头。
少女知道,这一次,这个动作大概代表“可以走了”的意思。
于是,先主角一步,唯二的两名观众举步,终于决心踏入这场已经延续了不知多少万年,又在四百年后终将迎来终场大幕的舞台。
……
希达尼其实对自己的一生并无什么不满。
严谨点说的话,虽然他最讨厌严谨,但是严谨点说的话,就是,希达尼对于自己至今为止的前半生都并无感到什么不满。
虽然出身只是一只“老鼠”——连累死累活,最后注定要被剥皮抽筋的牛马都算不上,也够不上献媚的鹰犬,只是一只与其说可有可无不如说死了更好的老鼠;但是因为像他这样的老鼠还有很多很多,尤其是在希达尼熟悉的人里,大家几乎都是老鼠,所以也就够不上会有什么不满了。
既然是只老鼠,那无论受到主人怎样的对待,自然都是理所应当的。
这种道理,这片草原上,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当然,对于希达尼和更多的老鼠来讲,千百年其实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对他们来说,更实际的事情是,从他们生下来之前,便一直是如此了。
轮到他们,还是如此。
老鼠和人有什么不同?笑话,老鼠和人自然是不同的了。难道没有人能看到,老鼠和人,从长相上就不可能一样么?更不要说那些光鲜的皮毛,那种自信的神气,以及在那耀武扬威时簇拥着的无数鹰犬了。
老鼠和人生来,不,自出生前便是不同的,这又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地方么?
除了都活在这片广袤但却着实不算很富饶的草原上这一点以外(虽然对于人,总是会载歌载舞地称颂草原之神的慷慨,就如他们畏惧草原风雪的无常),老鼠和人,也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相同。
所以当老鼠的命被轻贱地对待时,无论是人还是鼠,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惊奇。
当然,鞭子抽在身上,再迟钝的灰鼠,也会一惊一乍地竖起尾巴。
但那又如何呢?
老鼠又多又贱,所以死上几个也无妨,所以死上几十、几百、几千个也都无妨。
只需要一时兴起。
对于名为希达尼——包括这个名字,都还是后来才取的——的老鼠来说,发生在他身上的惨事,也并不是那种动辄死上数千个的不寻常,甚至连几百都够不上,仅仅是几十个包括父母、兄姐、弟妹以及其他乱七八糟没什么人记得的亲戚在内的老鼠,被主人一时兴起之下,与猎物一同射杀了罢了。
所以,希达尼真没觉得过,自己应该有什么不满的。
生为老鼠,这些便都只不过是寻常。
草原上也不是没有真正的老鼠。与它们那些喜欢打洞的不知道近不近的亲戚不同,这些黑色的鼠并不很多,但是往往密集,一出现就是成群。成群地涌出,成群地在草场上碾过,又成群地消失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可想而知,奔马和猎犬都拿这些来去如风的家伙没辙。
老鼠这种生物,尤其擅长逃命,特别是奔逃。明明腿短成那样,捣腾起来却像是风火轮一样,刷刷刷地,跑起来的时候将脚边的草叶都给压倒。水草丰茂的时候,从草丛上面看不到它们的身形,却能看见草堆里被压出的清晰痕线。
所以,希达尼觉得,自己能从那里逃出来,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熟悉的那些面孔,就没有一个和他一起逃出来。
逃到了外面,希达尼才真正感到了奇怪:他见到一种老鼠,他们像人一样行走,像人一样骑在马匹上,像人一样——不,可能与一般的人类还不太相同,但那是另一种人,或许是某种拙劣的模仿,因为他们总看上去好像在压抑着一些什么——举止和言谈。希达尼认为,这些或许应该被叫作“鼠人”。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鼠人居然在杀人。
希达尼其实对这些东西并不太好奇,会感到惊奇也只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作为一只老鼠,在人类那里明显是不会受到欢迎的,那么就和鼠人一起,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鼠人终究不是人,想要战胜有着高头大马和雄鹰猛犬又人数茫茫的人类,仍然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力不从心。
这种时候,就还是得看老鼠。
老鼠会使出什么肮脏恶毒的手段,也都不值得奇怪,对吧?
……
少年和少女一起停下脚步。
这里并无什么不同,就如少年先前所观察的一样,河水的每一段上基本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但是,两人都知道,这里就是故事的终点,或者说,故事终点处的观众席。
因为那种熟悉的力量又回到了少女的身体上,将她定在了这里,即使不用偏头去看,少女也知道,身侧人的情况也与自己一样。
两人停留在原地,一直等,等到那道矮小的身影从他们中间穿过。
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是人影把什么东西丢进了河中,也可能是人影对着河水低声说了一些什么,这些好像都曾被少年和少女看到。但总之,最终,河水突然如同沸腾一般在这一段上腾起,接着,少年清晰地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四周。
这道视线似曾相识,却与那道令他感觉不寒而栗的视线又有一些微妙的不同,现在少年清楚,这是来自短暂却难以言说的一段时空的差异。
因为角度的关系,连脖子都被牢牢固定住的两人都不能看到人影的前方到底有什么。在他们眼中的,只是一个抬起了头的侧影,那道侧影望着似乎是从水面上腾空而起的什么活物,脸上带着像是牧羊人看到一片丰美草场一般的激动。
在整个黑色的画面全部崩碎之前,传入少年和少女耳中的,最后只有一句语调如同会米尔人的祭司咏叹草原之神丰饶馈赠时那样激昂又满怀感激的语句:
“赐给我力量,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回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