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兽王其实曾经有过一个名字。
好像这有些容易使人淡忘,但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曾经有过母亲,会被赋予一个名称并流传下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这个名字,在它的记忆里,连它的母亲都没有那么叫过它。
因为它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母亲的什么形象,而只是记得,自己应该见过母亲,但是对于还没有开始记事便消失的那位母兽的其它,却是怎样都想不出来了。
哪怕是想象,都很难想象得出来。
但也并不是没有人会用那两个字称呼它。
那是那个它永远看不透的男人。
大概是几千年前——究竟是几千年,它现在想不起来了,如果思索,它确信自己能够记起,可它不想思索这些了——男人来到了这片当时就已经被雾气遮盖的森林。现在已是大兽王的小兽正好出现在如同从雾气中凭空浮现的身影脚边,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充满警惕地打量着他。
它从没见过这样的动物。
挠有兴致地低下头,与正好趴在自己脚边,摆出一副猫科动物专有受惊姿势(前爪紧抓地面而后半身高高翘起,一只分成两叉的尾巴炸成一条蓬松的毛球)的小“老虎”对视,男人在数秒后突然蹲了下去。
它感到一只拥有奇异力量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头顶,这之后,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男人开口,而它净能听懂从他那两片红色的嘴巴中说出的话。
“你和我有缘,”当他蹲下来后,小兽才看清,好像反射了仅有的少许透过了浓雾的阳光,正温顺地披散在男人脑后那头银亮的长发,“俣麟…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连带着语言一起被输入脑海的还有一些简单的概念,这其中也包括了“弟子”这两个字,但是这并没有能稍减它的困惑;不如说,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个简单词语的含义,小小的未来兽王才更加无法理解现在自己面对的状况:
为什么,只是被摸了一下脑袋…自己就成了眼前这个人的弟子?
……
从某种角度讲,这是一个尽责的师父。
与一只小雄兽常常会期待的不同,这个天降而来的师父并未传授它如何成为一只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的秘诀,而是给它讲了很多听得懂和听不懂的闲话。他带着尚且年幼的小兽在这片对于它来说无比广袤的森林中几乎每一处转悠,他给它指出了那些看似一成不变的景象中的不同。他们见到了许多生活在这片森林中的其它动物,虽然自己从不现身,但是却鼓励它与许多不同的同类接触。也正是在这不长的一段时间内,未来统领这片森林的大兽王第一次熟悉了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
但是却并没有熟悉,在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东西,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直到分别的那一天。
那天,满头银发依然那样垂落在那个男人背后,既没有变长,也没有被丝毫削剪过。他表面年轻但却显出苍老神色的面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林外的某个方向,而在他的身旁,第一次见到树林以外景象的小兽正颤抖着四条细细短短的小白腿,战战兢兢地望向后来得知是森林北部边缘的地方。
眼前广袤和明亮的场景,对于一个自出生以来便一直生活在两三米之外便一定是白色的地方的小兽来说,太过令“人”不安了。
或许是为了寻找安慰,小兽哆嗦着挪动自己的四条小短腿,两步一抖地小跑到师父脚前,然后怯生生、颤巍巍地看向他的眼睛,但是由于角度的关系,只能从下方看见一张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脸庞。不过,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心思细腻的小兽能看出,这张线条很少波动的脸上其实会显示出各种不同的神情。
现在在那上面的,就是有别于往常的一种。
这种神情它只见过一次。那是在某天,它被一条像是蛇一样的毒物突然袭击,完全是本能地,它用自己锋利的爪子先一步撕裂了那根朝它飞射而来的黑影。
当它抬起一双被绿血溅上的眼睛看向那个看似在短暂瞬间从始至终都未能反应过来的身影时,在他脸上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神色。
然后,因为感到痒,它像一只犬科动物一样使劲晃动脑袋,那副神色便被遗忘在这短短的惊鸿一瞥里。
但现在,它又把它想了起来。
不知为何,它突然感到有些畏惧,这畏惧甚至更甚于对身前陌生环境的畏缩,于是不由自主地,它也将视线转向了和男人一样的方向。
但是男人并没有说它什么。
相反,他像平常一样,开始对它慢吞吞地说教。
“俣麟…我之前对你说过,水是生命之源,像你们这样的生命,没有水,就不会诞生。”
它叫了一声。
“看到那条小河了么?”银发男子用目光示意,这使得小兽不得不再向那张脸望一眼,刚才的神色依然停留在他的脸上。
它又叫了一声。
“那就是你们生命的源泉。”他说。
“也是尽头。”
……
除了那唯一的一次以外,俣麟从没见过自己的师父笑。
虽然连那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笑——如果苦笑都算笑的话,那么冷笑,应该也算吧?
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它仍然没有见到师父笑。
对于师父最后告诉它的那件事,俣麟自己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而师父,甚至收起了先前那副看着它杀死别的野兽时的神色,只是平淡地对它讲着,然后平淡地告诉它,它可以怎么做,却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就好像这种事对他来说早已经做过许多。
不过是随手再为一次罢了。
然而师父交代给它的那件事——虽然当时,男人告诉它,无论做不做都是它自己的选择——但是它明白,而且后来它才明白,那个男人应该也明白它只能去做。
那个男人亲手塑造了这样的它,它别无选择。
选择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他又能选择自己么?这个问题成为了兽王俣麟偶尔会用来消磨之后的时光的乐趣。
然而那件事,对它绝不是随手而为的事情。
……
眼前的景象与几千年前变化很大,但那些变化都隐藏在细节中,整体看去,雾居森林的北方之外仍然是那片景色。
浓密的森林间充满了雾气,空旷的平原上,一条清澈的河流在初升的日光中粼粼流过。
只有在最靠近北方的这一段,雾气仍然浓郁;也只有在流出峡谷之外的部分,河水才能像这样安静。
现在,该是踏出它上一次没有踏出的脚步的时候了。
虽然从来没有出过森林——不仅是它,代代大兽王都没有走出过这片生存了一辈子的森林。如果需要对雾居森林之外的兽王下达指令,那么大兽王会把它们召集过来——但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让俣麟大兽王感到惊奇。
从未见过的开阔地面这次出现在它的身体四面每一个方向上,头顶再有没有林木和浓雾。虽然就在不久前刚刚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但是在明亮的阳光下,这时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身形如巨虎一样的兽王顺着并不宽阔也不湍急的河流缓缓行走,发出青色微光的蛋壳就飘在它的脑旁。附近没有别的动物出没,这时它们应该正围在人类的城镇附近,随着初升的曙光,在疯狂中准备开始下一轮进攻。但是四周却并不显得寂静,清澈的水流虽然并不适宜于动物在其中生存,却沿途灌溉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花朵。它们中的一些在冬季的现在也能开放,伴着潺潺的水声,像是宁静的交响。
随着步伐的叠加,伴奏的音乐渐渐转变:从轻灵变得激昂,从宁静变得沉重。如同瀑布轰鸣一般的巨大水声从前方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夹杂着击打在岩石上的撞击声,将曲子推进了雄浑的乐章。这乐章中充满凶险,似乎每个音符都以利剑的形状挂在了曲谱上,弹奏它的人,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剑尖上舞蹈,才能最终纵览它的全貌。
但是这并未能震慑到终于到此的兽王。在它的耳中,眼前的景象已经失去了其最大的恐骇之处,所有凶兵恶阵,都只不过是失去了主人的死物。
它知道它们的主人去了哪里,而此时,正是最后的时机。
逐步踏入那条一切都隐藏在迷雾下,只有隆隆水声从中传出的山谷,在连空中飞沫都看不到的浓重白墙中穿行。似乎是命运的巧合,或是魔鬼的捉弄,最终,大兽王俣麟停在了四百年前,它所不知道的某个对它而言寿命微不足道的渺小生物停留过的地方。
唯一能在雾气中指引迷途的,便是青光穿过了浓雾的蛋状物。而此时,在野兽的力量控制下,它慢慢向前飘去,然后笔直但是匀速地落入了水声最响的地方。
一瞬间,河水似乎平息了。
同样是大兽王所不知道的,它像曾经站在这里的那个人类一样,对着空无一物的河水高声喊出一句话。
那是不同的一句话:
“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