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总应尽旁观者的职责。
无论有何种人物登台出演，旁观者的任务都只是在幕旁伫立，用看透世情的冷漠双眼静静观赏着台上的一切。
新的一段开始了。
不知如何将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拖至此处，年迈已衰，弊体已凋的老兽王用平静而深邃如群山之间湖水一般的视线望向那个已经不再是自己见过模样的“同类”，“母亲”，或者，刽子手。
该还的也还了，该去的也去了，还没有通向往生的，想必在这旭日轮升的美好清晨，也再也无法躲避在蓄满星水的夜幕下，将另一片繁星样的无数对眼睛轻眨。当曙光绽放出第一轮圆晕时，也是赤血重新爬上白眸的线讯。与在一夜不安之眠中脸上沾满了灰尘，兵器未能苏醒的年轻士兵面向而冲，即使幸存下来的，最终也无法幸存。
被给予的，被剥夺的，都一并消逝在飞沙与迷烟之中，从此再无两欠。
那就是该了结的时候。
了结数万年的恩怨，几千年的纠缠不休，以及这短暂如螟蛉的四百年阴谋。
“嗬…”
野兽的喉咙里发出最原始的低吼声，就如一只普通的老虎，或者豹子那样的生物，向着难以挑战却狭路相逢的对手发出威胁的信号，掩饰着自己残躯的虚弱。哪怕同样深受重创，蟒龙的实力仍然不是虎豹可以媲美。
但，狭路相逢，勇者则一往无前。
被挑战者依然没有任何面部肌肉上的反应，也没有率先出手，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黑中泛紫的圆整光球从空气中凝集，如璇星一般上下起伏，围绕在虎兽身旁，总计五六颗，每颗直径都有一米往上。
悄无声息间，正从兽王脸右绕着弧线飘向头顶的那颗光球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但只在下一毫秒，又于银发飘起的女性脸边不过一寸处骤然炸开，紫黑色电光转眼间吞没了纤细的女性身形，却并未以此作为终结，而是接二连三，只在一秒之内，原本还如轨道不规则的卫星一般，看似无害地慢悠悠环绕着老兽王的几颗光球就都紧贴着整个身躯都被淹没在黑紫色爆炸光影下的女性爆发，爆开的能量形成了半球形的光障，将里外的视线全部隔开。
不出所料地，还未等激发而出的能量全部消散，紫与黑的球体间便隐隐现出一张清冷无波的白净容颜，但这也同样在猛兽的预料之内。第一时间出现在那双从纷乱光影间脱出的湛青色眸子前的，却并非是终于得以窥见的天光，而是一只裹挟着冷冽寒风的巨大利爪，四只爪尖上还带有与先前光球如出一辙的同色光芒，携带着几乎莫可沛御的无穷能量便砸向女骑士曲线柔婉的鼻梁。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比寻常虎兽粗壮两三倍的巨大身躯打着旋儿飞向空中，却在半空硬生生一个折转，稳住身形，以四肢同时着地降落。
出现在好不容易停稳身体的老兽王面前的，是一柄形似渡劫时女性所手持的光束，却凝缩成了等身长短的青色光剑。剑身并无特殊之处，也无任何多余起伏，只是一圈象征着某种能量的高亮光环，每隔数秒便从剑尖滑向剑柄，并最终被吸入持剑的纤小手掌之中。
眼珠转动向似乎在从空气中吸收着什么的剑尖，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却并没有任何话语，只是在短暂的凝视后低下头，注视着自己脚前的地面，似乎是在调息，从先前被击退的冲击中休整。
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停滞了几十息，对面的女性除了把一对如青玉一般冷弱无光的眼眸投向这里，此外也一直没有出手。
几十息过后，苍老疲倦的兽王深深叹出一口气，便如破旧的老式风箱开了个孔。
“果然，我就是最后一任了么…”
……
旁观者的耳朵轻轻抖了抖。
有什么人来了。
新的演员？这种时候？他皱起眉头。
现在可不是应该乱入其他角色的时机阿，他想，看来，不能再这样安安静静地欣赏下去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需要旁观的人给幕后工作搭把手。
旁观者从树上跳下，起步前和落地后的树叶都没有发出一丝沙沙声。漆黑的身形转瞬消失于林间，向着远离舞台中心的方向离去。
……
少年行走在不再相识的林间。
此时，林间的雾气已经几乎消失殆尽，还能留下的是透过密集针叶冠的晴朗阳光，在棕色表皮的粗糙树干上打出一道道分成数层的条形光斑。
已经亲眼见到过雾霾真相的少年在不同的光层之间穿梭，明暗相见的斑纹从少年坚毅至无表情的脸庞上一道道向后掠过。持弓的少年穿行在针团、灌丛、杂草和腐叶之间，一步步踏出的脚步均匀地丈量着偶尔裸露的白岩。
似乎如果没有谁来阻挡，少年便能这样一直走到天际的尽头。
“停下吧，”清朗里还夹杂着点笑意，就像在賭馆妓院门口撞见了自家正值二十岁的大侄子，从中听不出任何敌意的声音突然从头顶前方响起，“前面的事情，年轻人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少年抬起头。
阳光打进的树梢下，只能看得见轮廓的黑色影子两腿蹲在一截细细的树枝上，应该是脑袋的部分微微偏向自己。笔直的光线从那团椭圆影子两边打过，为神秘的人影渲染上了一层斑碎纹错的影晕。
“你是？”少年也和走在街上被不认识的大叔突然叫住，以为对方认错了人，却仍谨慎地保持着礼仪的恭谨学生一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气氛似的开口。
双膝轻轻一纵，人影从树上跳下。光线角度一阵变幻，凌乱的光影交错后，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少年面前。
仅仅在面部停留一瞬，而迅速地打量了全部的衣装和令人印象极其深刻的黑色带檐帽，少年眉头微皱，不知是在回忆对方的身份，还是已经预感到了眼前情况的棘手。
“熟悉的一幕，不是么？”
看上去也没有比少年大上很多，身形略高出一头，却因笔挺的军装而显得英姿飒爽，向少年慢慢走来的男人用一只手扶了扶一侧帽檐，语中带笑。
“是你。”少年回想起了这个曾经在山谷中狭路相逢却错身而过的神秘男性，却又问了一遍与先前同样的问题。
“你是？”
“呵呵…”男子轻笑，“在这里，只会有两种人。既然你是佣兵，那么，我自然就是军人了。”
少年本就紧皱的眉头却更加聚向了一起。
“有什么事么。”声调平稳地发问，其中却有着谁都能听得出的警惕。
“没事，”男人扶好帽檐后，又将军帽转了两转，然后才终于立定，两腿微微岔开，脚向外八，双手背后，两眼平视自己的对手，“只是要请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谢谢，不用。”
“你会需要的，”一束亮光恰好打在两人中间，从军装男子头顶斜向少年猎人脚下，“如果我把你打趴下的话。”
……
从幻境中凭空消失，却又出现在了迷离的另一境地，少女扬起双眼，看向斜前方的平台。
虚幻的人影正站在其上。
一反常态地，人影也没有出声，只是看不清细节的面容与少女静静对视。
冷清的微风在从头至脚都没入了黑暗的影子膝下穿过。
不知哪里的水滴落下，打在没有植被覆盖的裸岩上，敲破了清净的玻璃瓶。
少女开口，如银瓶乍破。
“我看到了。”
“…”
少女自顾自说下去，从未在意过谁的目光，“你给我看的，想让我看见的，我都已经看见。”
停顿了一下，比微风更清柔的嗓音接着说道：
“他不是他。”
仿佛下了最终结论一样，少女不再言语，也不再望向半蹲在半崖石台上的身影，像是面壁一般安静地凝望着千米雪山一般的石面。
许久许久，人影才开口。
“那就是他。”
少女仍未出声。
好像蹲坐在村口，抽着旱烟，随意拉住了一名过路孩童就讲述起年轻时故事的懒散老人一样，人影缓缓开口，“你知道我的职能，也该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从命运的掌判者那里，我夺下过祂的果子，所以连变幻莫测的命途也不得不为我翻转。”
“我窥见了隐藏在皮囊后的真相，消解过埋葬在头脑中的残肢。我看见他的影子躲在那张冷面背后，我知道，你们的身形是一称的，你难道都没有看到么。”
已经变为和缓而丧失了包括冰凉在内的所有温度，只变成了毫无触感的轻风终于吹至少女裸露出来的脚踝之间。那双曾经迈出过而又巧妙停驻的磨细鞋面把周边的清风都打成一包，然后向漫无目的的漩涡每一个抛角处甩出。
空气流转。
“那么，掌管着真正生死的你，更应该明白，什么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消亡。”
人影默然。
“遗忘。”
“但是，记起，并不能死而复生。”少女细声说。
“从记忆的尸骸上重新站起的，只不过是再次名状的曾名之物。”
人影吟哦，声音清亮，虽不高亢，却似乎能穿透相距再远的心灵。
随着吟声回荡，整片空间渐渐消退，如灰色的雾气一般淡开，又如浇开的颜料一般褪去。重新露出来的，是从密密的无数排针状树叶间，打在眯起眼睛上的明媚阳光。
难以全部张开的视线中，出现的是那道早已无可名状的背影。
迎光而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