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说实话,温念卿吃得相当难受。生理上难以下咽是一方面,更揪心的是心灵上的不适与煎熬。
更别提周围瞪过来的干巴巴的渴望眼神,一溜串咽口水声、肚子的咕隆声。
这大概是他们最珍贵的食物了吧?
富有之人的馈赠,是一种恩情;穷苦之人的相与,那可能就是等同他们生命的重量。
温念卿有些羡慕无嫦,她是怎么做到吃饭比喝水还顺畅的呢?
他做不到漠看世间冷暖,而自己却问心无愧,从他与自己的霉运斗争开始,心头就经久不息地燃烧着一腔难以言弃的怒火。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呢?
他望着手里的官印和诏书,有些微微出神。
这些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吗?权力真是万恶之源,更别提这还可能是假的。
山洞通向外面的隧道处响起了脚步声,嬉笑声,追逐打闹的声音。
“我呸,你个人渣病痨。你穿一身狗皮,俺就知道你不干人事,还敢出卖大哥大叔们!”
沙哑低沉的少年嗓音传来,声音里透露着不可遏制的愤怒。紧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伴随着苦苦哀求的呻吟声。
这说话的声音,似乎是……
山洞里面的人都向外望去,议论纷纷起来。一会儿过后,拳脚声停歇,而呻吟声却还断断续续,不住地哀嚎。
几个半大的小子走了过来,在昏暗的篝火下显露了身形。领头的正是那个危机时刻冲出去,救了温念卿的二虎。
他们身上同样穿着破烂、单薄、满是补丁的衣衫,浑身上下黑乎乎的,而这些衣服几乎罩不住他们瘦弱匮乏的身躯。还有那营养不良却绽着笑颜的面孔,看着实在令人揪心。
这是几个孩子啊,远不到成年的时候,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周围那些男人们在孩子们出现后,不似之前那样低沉了。
“臭崽子们,外面咋冷,又跑哪去疯了?”
“还有力气揍那个孬种,不知道多歇歇啊,一会儿没你们吃的!”
“不知道外面危险啊,还瞎跑,再有穿黑皮的咋办?”
……
尽管都是斥责,但温念卿能听出来,声音里满含着无奈和欣喜。
那几个孩子站在洞口讪讪笑着,跟着大人们打岔儿。
完全就是一群皮惯了的野孩子。骂几句就是耳旁风,打打反而更皮实。
不过不久之后,温念卿似乎感觉到那些孩子们的视线看过来了,他还隐约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哇,那两个姐姐好俊,村里都没见过。”
“哪里是村里见过的,人家据说是都城来的大人物。“
“哎哎,二虎哥,那个黑头发的就是你看上的那个姐姐?”
“我还是觉得金发的姐姐更帅一点。”
“二虎哥,她看过来了。”
……
温念卿突然觉得有些头大,这样的情景着实有些微妙。
“都别嚷嚷了!”二虎突然大喊了着,却被身后的孩子们拥挤推搡着,红着脸,穿过人群,来到温念卿身旁。
周围的人有些笑出来声,还有些吹起了口哨,全然不似之前的冷落气氛。
“楞虎子也有开窍的时候啊”
“这臭小子看上人家姑娘了,啧啧。”
……
二虎站在温念卿身前,半大的男孩变得跟个扭捏的小姑娘一般,那张冻得苍白发紫的小脸羞得通红。
“那个,漂亮姐姐,俺,俺……”
温念卿仰头看向少年那虽然眼眶凹陷但仍旧真诚明亮的眼睛,心里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在这个衣不足,食不饱的幽僻山洞里,孩子们能有这么活泼和乐观,真好!
那大概是单纯而美好的少年情思,是年少时期最珍贵而美好的回忆,当然也可能会是未来不忍回顾的黑历史。然而,他恐怕选错了对象。
二虎站在面前吱吱呜呜,吭吭哧哧,语不成句,囧的似乎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
“你是叫二虎是吗?”温念卿先开口问道。
“啊?”少年楞了一下,马上补充道,“俺叫二虎,不,俺是二虎,也不对,俺是叫二虎。”
他窘迫得要手足无措,脑子都不清楚了!
“嗯,谢谢你救了我,真的很感谢。”温念卿微微一笑,认真而诚恳地对二虎说到。
他真的很感激二虎。如果他那时没有冲进来,恐怕自己现在……惨不忍睹,惨不忍睹。虽说无嫦应该会出手的,但二虎在危机关头救了他却是事实。
这个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楞头青羞涩男孩,真的很可爱。
然而温念卿表达感激的动作和语气,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魅惑众生”的姿态已刺激得少年目瞪口呆了。
但温念卿真的很没自知之明,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尽力表现自己理想中翩翩君子的风范。
“喂,你,没事吧?”看着二虎呆住的表情,温念卿着实有些疑惑。
“啊”,二虎反应过来,“没没,别谢俺,别谢俺。”
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然后手掌摊开,伸了过来,“这,这些,给姐姐吃。”
温念卿看向他伸过来的脏兮兮的瘦弱嶙峋的小手里,躺着几枚黑色的小椭圆球状的东西。手上似乎还有不少的划痕和挫伤。
这东西,莫不是泥球?温念卿突然想到了伸腿瞪眼丸,有点不太敢接。
二虎看到漂亮姐姐没有接过来,连忙补充道:“能吃的,甜的,果子。”
在温念卿将信将疑地伸出手的同时,二虎猛地把东西倒在他手里,飞也似地跑了,仿佛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周围响起了一阵调笑声,唏嘘声。
“嘿,二虎这小子,平时挺虎的,看见漂亮姑娘就没了胆子,真怂。”
“跟个仙女似的姑娘,你行你上啊。”
“甭个,狗官的腿子,攀不起。”
……
温念卿望着少年逃走的身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几个小黑球,嘴角有点抽搐。
这时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念卿侧头一看,是跪坐在旁边的无嫦。
她歪着头,碧蓝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我,也,救了。不,谢,我?”
“当然也很感谢你,无常小……呃,无常,无常。”
温念卿看着少女又要拔刀的动作,赶快改口。
无嫦听过点了点头,又继续了她闭目养神的,修行?
看到少女安静下来,他松了口气,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上的小黑球上。确实有植物表皮的触感,不过这东西真的能吃?
“姑娘,这是一种攀在岩壁上的野草,入冬后干枯结果,是能吃,不过……”高伍,对着温念卿解释道。
“那群孩子在这寒夜里跑出去,就是为了摘这种果子?”温念卿看着手中的小黑球,平静地问道。
“啊,这,应该是吧,不过,姑娘,你还是扔了吧,那群娃子……”
温念卿毫不犹豫地抓起一颗送入嘴中。果子皮质紧实,口感如同树皮,紧接着一股酸涩在味蕾中炸开,然后是浓浓的苦涩。
他强忍着这不适的味道,一点点慢慢嚼碎,然后咽了下去。
“姑娘,你没必要……”
“很甜,真的很甜。”温念卿对着高伍笑着说到,然后将剩下的仔细揣入怀中。
“高大叔,请告诉我,像这样的孩子,在这里,还有多少?”他一改之前有些柔弱随便的语气,变得严肃而坚定,一双炯炯有神的橙色瞳孔凝视着眼前这个颓废的黝黑汉子。
他做出了某种决定。至少,他要知道,这里,这里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经历过童年的不易,才懂得珍惜那逝去的过往。即使生活再艰苦,大人犯了再多的错,孩子是无辜。
童年不能这样,至少不应该。这是他的坚持,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孩子经受他那样的颠沛流离之苦。
高伍看着眼前“少女”那坚毅而不容拒绝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最后开口道:
“姑娘,不是俺不想告诉你,是你真的没必要知道。俺也知道姑娘你很善良,但干嘛非得让这些破事添堵。就听大叔的,别瞎打听,天一亮,赶紧下山,有这位女侠陪着,安全到了县里就好。到了县里,备好口粮,从哪儿来就尽快回哪儿去,这望北县的世道,真是,真是,哎……”
“高大叔是嫌弃我帮不上忙吗?”
高伍一听这话,突然火冒三丈,对着面前的无知“少女”骂了起来:
“你个小丫头片子能做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以为自己生在大户人家就不知天高地厚,多管闲事,看不惯俺们这些庵啧事,怜悯同情俺们?你自己带着假官印和诏书来给那些狗官踩点探路,不知道自己就是个工具吗?就你这长相,要让那些狗官们瞅见了抢去,你觉得还有活路吗?”
他到现在还认为我是个侍女之类的小人物吗?真是的,既然这样……
“如果说,我是温念卿”,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即将上任的温大人的未婚妻,而这位是我的贴身护卫。我们不过是在明面上吸引注意力的幌子,而暗地里温大……夫君暗地里执行着他肃清河海的计划,我……妾身保证一切万无一失。这样,你待如何?”
温念卿面不改色信誓旦旦地说出了这番话。他挺直腰板,侧弯双腿,双手重叠置于小腹,摆出一副矜持大小姐的姿态和神色,语气端庄而娴雅,音色原装出演,毫无破绽。
这套操作熟练而一气呵成,就连他自己都有点信了。
没办法,生活不易,多学手艺,尤其是演技。
无嫦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温念卿,并没有说话,眼睛勾成了弯弯的月牙状,看过来的视线带着,几丝玩味和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