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度悲凉，不过大梦一场。
温念卿有些恍惚。跳跃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迷离的神色。
眼前这些村民们，脸上全是憔悴和痛苦，不时能听到一下下的唉声叹气。
他有一种相当的不真实感。听着高伍的讲述，就如同茶楼里的评书、大街小巷的话本，那些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桥段在他脑海里闪过，仿佛这里不是现实，之前所见的种种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自己究竟要所为何事？自己，突然来到此处，莫非拥有某种寓意？
温念卿想了很多很多。他感觉胸中积了一口郁气，憋得难受，不吐不快。
与故事一样的悲惨、荒诞、可笑，不过不同的是：一旦身临其境，会切实地体会到人生的渺小，人力的熹微，难以反抗命运的悲哀。
苛政猛于虎，岂能侃侃而谈。这是比大虫更能要人命的东西。
这就是他们躲避在这深山洞穴中命运的必然吗？
高伍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了他的讲述。
“要粮食，俺们不在乎，只要人还在，一切都好说。而且夏秋那会儿，就算地里没收成，俺们背靠大山，到也不至于饿死。但……”
“他们最先还做做样子，来村里抓人拿边关告急当作由头。后来，连借口都不提了，挨家挨户搜罗青壮年，隔几天就来次扫荡，抓够了人凑一块儿，大摇大摆地给押到山上去。”
“你们没有想过，大家一起反抗吗？”温念卿适时插了一句话。
“小姐，瞧您说到，您真是……哗众造反是要掉脑袋的。而且，俺们不是没想过反抗，但俺们这群种地的能干什么？拿着锄头、镰刀去跟那些披着铁皮，拄着长矛的狗腿子们打？那也不是个儿啊！”
“要说聚点人，看看，就邻着几个村儿的这些人了。认识的，能说得上话的，基本上全在这儿了。凡是稍微远一点的，那……”
“那个啊，姑娘，俺老头子补充点。姑娘的意思是说要是俺们县城周围的村子里有膀子力气的都合在一起造反，这样那些官儿看俺们人多也没办法是不？唉唉唉，信不过，信不过啊。那些官儿们也知道个好歹，有不少村头、地痞都是他们的人。但凡有点信儿都能被他们知道。而且那些富裕的人家，只要交得起银子，就能抵人。俺们都是一些吃饱穿暖就知足的人，哪里有啥子积蓄。”
说话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满头灰发的老人。他脸上遍布的褶子给人一种虽然老态，却阅历丰富、颇有智慧的感觉。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浑浊，但仍不失明亮，似是阅尽人间百态。
他自称老根，这些村民都叫他根叔。他似乎是这里面年龄最大的。
“就是根叔说的那样。”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远远看到那些狗腿子来了，就赶紧招呼大伙躲山里去。他们在村子里搜不到人，也就回去了。就这么着，倒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但他们抓不到人，能罢休吗？有一次俺们折回来，那群杀千刀的，杀千刀的，干了什么！他们毁了田地，烧了房子，还，还糟蹋……”
高伍声音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想接着说下去的时候，旁边的根叔用手肘捅了捅他。
他愣了一下，“啊，小姐，俺没冒犯吧？”
温念卿缓缓摇了摇头，“请继续说，我能接受。”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脸色平静得有些不太正常。
“俺们走了，村里就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您应该懂俺的意思。后来，有不少闺女自……。”
他又沉默了。一个黝黑的大汉，眼角此时却不停地涌出泪水。
“还是老头子俺继续说吧。老高他闺女，唉……”
“只是官儿们还不算，他们顶多也就、就那样子，至少还没伤人性命。但盟会和弈剑山庄那伙子人，逮着人就往山里追，打着什么替天行道，行侠仗义的号子，见着俺们这些流民，上来就砍，连青红皂白也不问，还说什么剿匪、不遵法度逃役、自私自利、没有家国情怀的贱民罪该万死之类的话。”
“遇见这些人，别说反抗了，眨眼的功夫，脑袋就没了。他们都是从小熬骨炼筋的，那身手……”老人摇着头，视线往向洞顶，随即瞥了一眼无嫦，“俺们不懂这些道道，之前还以为您的护卫姑娘也是他们中的人，”
原来如此。温念卿一直觉得他们看向无嫦的眼神似乎不太正常，似乎有些恐惧。高伍一开始就冲着无嫦下跪为大家求饶的行为也就说得通了。
“要俺说，那些从小就练武的不去，抓俺们这些百姓去守边，能顶个棒槌用。”
“唉，也是，就是被抓去干苦力，不要俺们要谁？去就去吧，至少能活命。但这都要入冬了，粮食没了，干活儿的没了，家里老婆孩子谁养活？”
“俺们合计着，要不全都逃到山里避避风头。老高以前打猎时发现了这个山洞，还保暖，剩下的粮食要是紧巴点能顶一天是一天，熬到来年开春再想想办法。
“就这，他们一些年轻力壮的趁着晚上提前上山布置布置。赶巧怎么的，第二天那些官儿就来了。这次，来的兵士比以往来的多得多。他们把村子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全带走了，然后一把火整个村子烧没了。”
“俺平常教教娃子们识字儿，那天带着几个孩子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出来以后，村子已经烧成废墟了。”
“之后就是姑娘您看到的，俺们待在这山洞里快俩月了，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也不知道被带走的乡亲们怎么样了。”
“现在，村子里又出了个不当人的后生，只怕这个地方也待不下去了。”
温念卿听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所谓闻着落泪，听者悲伤，无外如是。
这些经历他们不愿讲述，不愿回忆。那是内心深深的伤痕。
有些东西，不知道总是好的，无知者往往是幸福的，寻求真相的人常常要忍受内心的煎熬。
因着一时的意气，多管闲事，温念卿意识到自己正走上了一条崎岖而坎坷的路途。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尽管之前大概能猜到一些他们的经历，但如果不知情，日后他想起这事儿的时候，大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时我没有做点什么，是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试着问过了，那些可怜的人什么也不告诉我，意味着他们不需要我做什么。
而现在呢？
跑路？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里，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环境，还有自己现在这副养尊处优的身子骨，能去哪里？
逃跑，不是他的风格。与其苟且偷安，他宁愿选择抗争。因为就算在逃到天涯海角，也永远逃不出内心的樊笼。
他纤长而秀美的手指握紧了那副黄锦卷轴。
闻者既已入局，当自省，当尽责。
但求，问心无愧！
“我需要确认，你们说的句句属实，没有夸大欺瞒的成分。”温念卿环视四周，紧紧盯着那些人脸上颓丧痛苦的神情。
“混蛋，你什么意思？让俺们说，还不信俺们！”高伍抹了把泪痕，激动地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像是要冲过来。
一边的根叔赶忙抱住高伍，“姑娘，俺们都落到这个地步了，骗你也没有意义啊，这都是俺们的亲身经历，作不了假的，乡亲们都能作证。您出去了也大可四处打听打听”
“就是，果然狗官们都是一窝子养不熟的狼。”
“还以为天下乌鸦有白的哩。”
“你那什么劳什子温大人，派你来就是看笑话的？”
……
温念卿能够感觉得到，那些人瞪过来的眼中燃烧着的怒火与仇恨，让他如芒在背。
他挺直了胸膛，冲着这些家破人亡的流浪者，深深鞠了一躬。直至良久。
山洞里霎时没了声息。他们惊愕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至少今天之前未曾见过，那些衣食无忧的上位者们对着他们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低下了那高傲的头颅，从来没有。
大多时候，他们见过的那些官爵贵族，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脑袋还要珍贵。
“姑娘，何必如此，赶快抬起头来啊！”根叔最先反应过来，只是他那苍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震惊。
“小姐，俺……”高伍的声音带着哭腔。
温念卿直起身子，背起双手，环顾着面前那些疑惑、惊讶、不知所措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很抱歉让你们回忆起这些痛苦的经历”他闭上了眼睛，随即睁开，橙色眼光闪耀，仿佛一瞬间在眸子里蕴养了万千锋利的剑芒，“我无法向你们保证什么，但，力所能及，竭尽全力，绝不愧对县爵的责……县爵未婚妻的责任。”
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咱什么倒霉场面没见过，比的上“身心放松，导致死亡”的这种奇怪死法？这特么就是扯淡。他曾经严重怀疑那老头敷衍自己。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可矫情的。
这望北县的浑水，趟上一遭又何妨？
“那个，无常小姐，啊，无常，就是，这个……没关系吧？”温念卿悄悄侧过头，怂里怂气地在无嫦耳边小声逼逼。
少女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晃了晃那一头金色的秀发，弯着那月牙似的美眸，轻声回道：
“公，嗯，小姐，在哪，无嫦，在哪。”
少女您配合过头了，真不是在故意演我？
算了，不过：哦耶，有保险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