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卿脑海里钟鸣鼓罄,有邪魅之声四作:“去吧,去吧,去复仇!接受我,你就拥有了力量。”
他感觉四肢如同烙铁一样滚烫,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咆哮,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在积蓄、酝酿、涌动。
“没错,让那些漠视生命的人体会死亡的战栗。”
我能杀死他们,我能把他们杀个精光,吸干他们的血液,湮灭他们的灵魂,我能……
“没错,你什么都能做到!来啊,让这个世界庆贺我们的降临吧!”
他的神智如风中残烛,眼前看到的只是血红的地狱昏黄。
“你悲伤、痛苦,是因为弱小。弱小就要承受欺凌。如果你举世无敌,你就能……就能够欺凌所有人,让别人哀嚎痛苦。降临吧,征服吧,践踏吧,毁灭吧!”
“现在,杀了你身后的女人,快!”
“多么简单,只要抽出你怀里的匕首,对着她心口捅下去,你就会拥有一切。别犹豫了,看啊,她想杀你!”
“放心,我知道,她不会反抗的,你会很顺利,快,快……转身,就这样……”
……
无嫦看着自家公子发根处渐变的邪异的银色,逐渐蔓延开来,向着发梢侵蚀,轻轻叹了一口气。
失败了,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枷锁吗?她握刀的手微微用力。她想起了师尊的嘱托,颤抖着递出……
杀伐果断的她,从来没有这么犹豫不决过。
安心,公子你去后,无嫦也会陪伴的。师尊,无嫦这回没有听您的话呢,因为无嫦真的很……因为无嫦说过:公子,在哪,无嫦,在哪!
天幕沉沉,雾霭弥漫。气候变化多端的山间,旭日的辉光不知不觉中已被云翳遮掩。
在无嫦恍惚之际,她的瞳孔骤然一缩:温念卿那浑浊血曈已至面前。他狰狞扭曲的面孔不断靠近,手里擎着的匕首缓缓刺过来。
刀光扑闪,万籁俱寂。
刺啦一响,器物落入雪地的声音。她无力地垂下手臂,轻轻闭上了双眼,扬起头,露出雪白的脖颈。
做不到呢,真的做不到,伤害公子什么的。岂能忍心如此,何能忍心为之!既若如是,就让一切都结束吧。公子能活下来,就好!这样也算是解脱了。无嫦平静地想着。
利刃刺破皮肤。它对生命的收割即将终结。
“哎,小姐,女侠,是你们吗?”远处传来一声粗哑嗓声的叫喊,雾气中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黑脸大汉。
温念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茫然地望着四周,如同缺氧般贪婪地喘息着,接着颤抖地抬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呆呆地望着它们。
冬日的寒意顺着气管扩散至五脏六腑,心中那莫大的恐慌和惊惧才勉强平息。
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对了,挖雪,要救人。还有,无嫦不是在自己身边,她还对我说着什么,她怎么……
温念卿抬起头,看到站在岩顶上的少女。她低眉颔首,一只手捂住脖颈,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身体在轻微地颤动。
自己如同做了一个离奇诡谲的梦一般恍惚。
看清跑过来的男人的面孔,温念卿跪倒在雪地里,语气激动得难以自已,“高大叔,是高大叔吗?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颓丧地回道:“是俺,俺没死,俺还活着。”
“那其他人,其他乡亲们……”
“……”高伍神色暗淡,默不作声。
温念卿怔了一下,“是我,都是我,他们是冲我来的,是我害死了……”他悲恸地哭号着,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小姐莫要如此,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俺们这是命、命啊,哪能怪得了小姐。”高伍在原地慌张地手足无措,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什么,县爵,诏书,我给他们。我的命,我给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温念卿泣泗横流,状若癫狂地挥舞双臂、晃动头颅。
高伍一咬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想扶他起来,又看到突然闪现在近旁的无嫦。他悻悻地缩回手臂,退在一边。
无嫦轻缓地跪下,双手捧着温念卿的面庞,有些强硬地按住。她那深不见底的碧蓝瞳孔闪耀出粼粼光辉,逼视过来。
“公子,冷静。”她如此说道。
温念卿被挤扁的嘴唇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支支吾吾,抗拒地挣扎着想要将她推开。
无嫦歪着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缓缓靠了过来。她轻柔地吻了上去,吻在那张皇颤抖、被咬出缕缕血丝的鲜红唇瓣上。
温念卿瞳孔猛地扩大,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气力,瘫软下来。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柔软,温暖,振奋却又安抚心的涟漪,让人无比的陶醉和沉迷。
高伍的视线瞥向一边。画面实在太旖旎,太惊艳了,两个国色天香的美丽少女在……真是有悖人伦,不知廉耻。回避,回避!
良久,她直起身子,扑闪着那碧蓝色的大眼睛,仍旧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
“公子,冷静,了?”
“啊……”温念卿呆若木鸡,神奇的刺激超出了他脑回路能处理的极限。
“知道,该做,什么,了?”
“嗯。”他细声细气地回答。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温念卿,脸色红得像熟透的大苹果,神情宛若受气的小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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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就在这边。”
跟着高伍的指引,温念卿他们来到岩顶上方的一处高地。这里距离山洞较远,地势也高,雪崩的影响不是很大。
雪地里,几具尸体被横七竖八的抛在一起,鲜血染红了那片土地。尸体身下是被热血融化后又冻结了的冰渣。
是那些孩子们,那些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仍然脸上挂着微笑的孩子们。而现在,脸上全是扭曲、惊恐的表情。那表情被冻住了,再也不会变化了。
他们的胸口被尖锐兵器刺了个通透,浑身上下沾满了雪渍和冰凌。
温念卿俯下身去,一一抱起他们已然僵硬的尸体,手掌轻柔拂去他们黝黑、凹陷小脸上的污渍,正正他们歪斜的衣领。
冰冷刺骨、僵硬如铁。
温念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镇定、平静过。就如同这荒寒的覆雪,自己的种种愤怒、痛苦的情绪也被冰封进坍塌的山洞里,随着这些孩子们逝去。眼泪也流尽了,一滴也挤不出来。
最后一个,是二虎呢!这个害羞可爱的半大小子。
温念卿紧紧地抱住了他,抚下他那还不曾瞑目的双眼,默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在走出洞口的时候,听到的尖声叫喊,就是这些在洞外玩耍的孩子们的警报吧。
高伍痛苦地坐在地上,“俺从地下另一个洞口逃出来,听见小姐那边有动静,摸过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些娃子……连娃子们都不放过,那些狗官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温念卿摇了摇头,“高大叔,开始吧。”
“哎。”
高地上垄起了一个小土堆,上面插着一根粗木枝条。温念卿撕下自己锦袍上装饰用的白色帛段,缠在了上面。
白帛条在寒风下抖动飘扬。温念卿伫立不动,静静地望着。
这些孩子不光经历了悲惨的童年,就连长大的权力都被无情剥夺了。如今,也算安息了吧。
愿你们一路走好!来生,唯入太平盛世!
“公子?”无嫦拉了拉他的衣袖。
“没事。无常,谢谢你。”
温念卿拿衣袖蹭了蹭脸,露出勉强而惨淡的笑容。
鼻尖蓦然闻到淡雅的清香,他余光瞥见了山岩里长出的一株雪梅,枝头点缀着朵朵粉白。
暗梅流转千寻险,不是极寒不绽颜。
真特么矫情!
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思索了片刻。
“无常,高大叔,带上那家伙。走!去望北。”
他摇摇晃晃的往山下走去,留下一道寂寥单薄的背影。
“切!”一声若有似无的娇喝在暗无天日的空间中响起,随风飘散。谁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