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对杨承佑不算恭敬，但也还算和善，只不过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始终说不到主题上。
文心显然是个“老油条”，摆明了就是要和杨承佑兜圈子。杨承佑又过于年轻了，他平时也很难遇到这般在言语上故意戏弄他的人，所以一时不防被文心牵着鼻子走，他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
已经二十七八的薛慎自然看出来了，但他却不好开口插嘴。
浪费了半盏茶的时间后，牟纲也终于看不下去了，生硬地打断了两人的寒暄，说道：“我们今日的来意，想必文宫令也已经知道了。”
“各位的来意我如何会知道？”文心眨眨眼睛，看起来居然有些无辜。
杨承佑还想开口，但薛慎怕他又被文心戏耍，于是抢先开口道：“文宫令，舍妹薛涛前些日子给家中留书说她拜入了贵宗门习武。”
“确有此事。”文心点头，“薛师侄如今已经是我望舒宫宫主的亲传弟子了。”
“舍妹年幼，今年才七岁，哪里知道习武之苦？她贸然向贵宗门求学也只是贪玩罢了，岂能劳烦望舒宫宫主亲自授业。”薛慎说道，“伯父已求得皇上赐婚，舍妹及笄就将嫁与二皇子为妃。与其等舍妹受不了习武之苦，哭闹起来，让宫主心烦。不如，今日就让在下带小涛儿回家，学习女红与礼仪。”
“薛公子自然可以带人离开，”文心的回答有些出乎薛慎等人意料，但紧接着文心话锋一转又补充道，“只要薛师侄愿意跟你们走。”
“这父母之命……”
薛慎还想再说两句，文心却摆摆手打断了他。
“薛师侄再年幼也是我望舒宫宫主的亲传弟子，不是随便什么外人就能呼来喝去的。”
文心的声音依然不大，但脸色却已经冷了下来。
薛慎突然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默默闭上了嘴，心里嘀咕着，魔教果然就是魔教，连亲生父母都不认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薛涛，想听听看她怎么说，结果却发现作为这次会面主角的某人居然正神游天外呢。
文心又好气又好笑地拿笔在薛涛脑门上敲了下。
别人在这儿辛辛苦苦帮这家伙说话，这家伙自己却还有心情发呆！
“唔……”薛涛揉着脑袋回过神来。
“问你呢，想不想和你兄长回家去？”文心重复了一遍。
“哦。”薛涛重新坐正身子，目光看向了自己堂兄，盯着瞧了一会儿，接着又看向了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二皇子杨承佑，然后又是牟纲。
直到将这三人看得一头雾水，薛涛才又开口说道：“周元帝可不会娶羊璨的女儿，二殿下是想当泠邑哀王吗？”
起初，众人被薛涛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莫名其妙。
但在座的诸人都是识文断字，读过不少书的，很快就想起了薛涛所说的“泠邑哀王”的典故。
泠邑王是三百年前一统天下的周朝的一位诸侯王，他二十多岁时因为荒淫无度被周元帝剥夺王爵，改封为海西侯。后来，又因为献给周元帝助祭的“酎金”斤两不足，被剥夺侯爵，贬为士伍。
贬为士伍后，又有人向朝廷举报，说泠邑王对天子的处罚不服，正准备举旗造反。于是，周元帝赐给了泠邑王一柄剑，让他自杀。
泠邑王自刎而死。
泠邑王死后，周元帝恢复了他的王爵，谥号为“哀王”。
也就是薛涛所说的“泠邑哀王”。
想明白了这个典故，杨承佑的后背不知不觉就被冷汗打湿了，泠邑王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
首先，杨承佑是皇次子，他上面有个哥哥，皇长子杨承嗣。泠邑王是皇三子，但他大哥早夭，真正能和他争夺储位的只有二哥，这个二哥就是给他送了一柄剑的周元帝。
其次，杨承佑即将娶薛家的嫡长女薛涛。薛平虽然现在只执掌少府，但他才四十出头，在官场上还算少壮派，未来位列丞相的机会很大。泠邑王的王妃就是曾经的大周名相羊璨的女儿。
甚至，泠邑王年少时的性格也与杨承佑颇像，好诗书，好交际，在士林风评上佳，也很受父皇喜爱。但是周元帝登基后，泠邑王突然就荒淫无道了，然后就人人喊打了，然后就要造反了，再然后就谥号“哀王”了。
杨承佑生在皇家，政治上敏锐嗅觉自然不缺。
泠邑王是否真的荒淫无道根本不重要。
泠邑王是亲王，羊璨是朝堂重臣。亲王加重臣，这已经足以威胁到少年登基的周元帝屁股下面的位置了。无论泠邑王品行如何，周元帝看他这弟弟的感受恐怕都是“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杨承佑不敢赌自己的兄长会比周元帝更加胸怀广阔，能得到“元”这个美谥，说明周元帝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
一时间，杨承佑想到自己唯一的活路可能就是自己当皇帝了。
但自己有机会当皇帝吗？
以前，杨承佑觉得自己有，而且机会很大。因为父皇很喜欢他，他也一直用心经营着自己的贤王形象，在官场和士林都很受好评，比自己那性格沉闷的兄长强多了。
现在，杨承佑开始动摇了……
薛慎也被薛涛这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吓得面色苍白，他精通史书，自然了解泠邑王那段历史，同时他也知道羊家是结局。
周元帝登基后不久，羊璨就主动告老还乡，接着不久就是泠邑王因荒淫无道被贬。直到泠邑王变成泠邑哀王后，告老还乡的羊璨病死塌上，羊家因为勾结泠邑王造反证据确凿，被灭九族。
以往，薛慎还觉得薛家与二皇子结亲是件好事。因为众所周知，二皇子比大皇子受宠，很多人都以为二皇子未来未必不能继承皇位。
现在，薛慎和杨承佑一样也明白了……正如薛涛所说“周元帝可不会娶羊璨的女儿”。
为什么周元帝不会娶羊璨的女儿？
泠邑王娶羊璨的女儿也是周元帝和泠邑王的父皇赐婚，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应该是，为何这位周朝的父皇不把羊璨的女儿赐婚给周元帝？
因为羊璨是重臣，若羊璨的女儿再当了皇后，那么羊家就拥有了重臣加外戚的双重身份。拥有着这双重身份的羊家同样足以威胁到大周的下一代皇帝了，哪一位皇帝会想让自己的继任者有这样强势的老丈人呢？
当年那位周朝的父皇不想，如今的燕国的父皇也不会想的。
同样，无论是当年的泠邑王还是现在的杨承佑，从他们娶丞相女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在储位之争中就可以宣布出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