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卡夫卡真正察觉到那一点的时候,即苏扶的真正的与众不同之处的时候。
她也会忽然察觉到相互扶持不过是停留在个人的梦中的产物。
苏扶始终是无动于衷的——卡夫卡叫他的时候,他大半时候都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如果他在盯着窗间星星点点的阳光的话,那么他的回答将到来的更加迟钝一些。
逐渐的,当入夏的时候,苏扶这样的症状愈发严重了起来。
当哥伦比亚的夏天来临的时候,梧桐树细密的叶片在风的包围下娑娑作响着,阳光比今天的阳光还要强得多。
卡夫卡觉得很幸福,一种清亮而悠扬的时光轻轻盘桓在她的身上,碎片化的像是几声钢琴的片段的轻响,仿佛某时某刻里似曾相识的阳光,温暖的憧憬感接连涌来。
哥伦比亚的街道上,清凉浓厚的树荫片片覆盖着,一段时间以内,温度会像是优雅舞者温柔的抬手般逐渐增加,但始终会控制在一个恰当的范围以内。
春日料峭的寒气渐渐地被抚平,在夏天彻底到来之前都有一段清爽而恬适的日子,想到这里,卡夫卡就有些兴奋得不能自已。
这么舒服的时候,街道上也渐渐地多了一些散步的年轻男女,仿佛是假期般,人们的声音一下子也变得响亮了起来,嘈杂的人声之中,卡夫卡和苏扶前后相随地走在人群之间。
卡夫卡走在前面,而苏扶则一直保持着他那一种不紧不慢若有所思的态度走在后面。
卡夫卡兴奋地在夏日初临的街头左看看,右瞧瞧。
这夏日固然是看过许多遍,但是而今的心态和角度却又和往日消夏的情感态度决然不同。
夏日的热闹的春末的清爽嵌合在一起,春夏之交的风也仿佛是第一次领悟到一般昂扬着,从四面八方追赶而来,宛如童年时代所能有的天真回忆,一种聚伴看着下雪般的惊呼。
卡夫卡尽管从来没有如此亲切的回忆,但而今那回忆却清清楚楚地充斥着她的大脑之中。
结果这样散步过了半饷,回过头来之后发现苏扶的身影已经离她很远了,有差不多半条街道的距离。
当卡夫卡发现的时候,苏扶已经只有半根竹竿般的身形了。
卡夫卡想要去叫苏扶,叫那个家伙快一点过来,快一点走,然而他却好像并没有听见般直直地站在那里,盯着那颗底下刷了白漆的榆树。
“喂,苏扶——”
卡夫卡记得她是这样喊的,而苏扶却像是一颗插在泥土里的木桩,沉默而固执地停留在原地。
她几步跑过去,风咻咻地挂过她的耳际,当卡夫卡走到苏扶的身边的时候,她看见了什么呢?
风撩过他的额角,明明是短短的头发,却又一瞬间有种被风扬起来了的差错感。
那家伙秀气的脸庞上,长长的像是女性的睫毛下。
那颗漆黑,乌黑的又缥缈的瞳孔,轻轻,静静地像是挤出一片湖泊来制造出一滴眼泪,眼泪里倒映着他白净的脸颊——卡夫卡看着那时的他,呆住了。
好像是……梦。
梦境,他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梦境。
苏扶没有看她。
苏扶像是倒影一般。
时不时让人嫌恶,但接触久了,又会发现那种细微的憧憬之感,雾一般缭绕在他四周。
他仿佛是注定会离去的时光,他不属于这里,这种机器与人之间完全相违背的生命的质感使卡夫卡无法制止地对苏扶产生厌恶之情。
厌恶,但是又怜惜。
他是一个不应该待在这里的人物,不,他哪里都待不下去,这是卡夫卡对苏扶产生的第一印象。
但是越和他生活下去,越能发现那个人的一些微小的努力,他在努力适应着一切,只是这一切完完全全地在排斥着他。
直到发现了这样的事实之后,卡夫卡第一次软弱了,彻彻底底地,想要逃避苏扶这样一个人,不想要看到这个人的结局。
而且这个人的结局是无法避免的凄惨命运。
“赫默,他是一个好人,你也是……”
卡夫卡逃开了,从那间小小,又破旧的阁楼里逃开了,回到了黑帮的生活,直到遇见赫默为止。
她没法形容她第一次在莱茵生命见到苏扶的感觉,他一个人靠在栏杆上看风景,那种隔离感,割裂感愈发地将他整个人都拉远了。
他是风景。
他是脆弱的,易碎的,却又挣扎着,怎么也不要如此轻易地碎裂开来,他逃避着,逃避又认真地对待眼前的一切。
卡夫卡都快不明白他是逃避还是认真。
但那个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夕阳落下,不,完全不清楚是什么时间,她只记得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小背包出门的时候,天空上好像还是一片宁静的白色。
从窗户里透进的光,明明没什么窗户,只是大块的切割着地板的光,渲染着苏扶似睡似醒的面庞,浅白的面孔,好像是百合花一般的脸颊,如同一颗小小的花苞在那里上下起伏着。
她低下身子,憋住眼泪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半饷之后,她吸了一下鼻子,强颜欢笑道。
“我要出门咯,苏扶。”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本觉得苏扶不会理她的,就像是以前一样,苏扶总会是静默地看着窗口直到阳光彻底消失为止。
她正准备侧身离开,小心地拉上背包的挡扣,这包是她在这段时间里自己缝的,很粗糙,但是让苏扶使用能力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像是变了个包一般能够使用了,只是,这种款式和外来的一切都不同。
她打算带走这个包。
包里什么都没有,这个包就已经是全部了,全部的记忆,全部的时光,一整个春天的日历,
“哦……啊!”
卡夫卡刚刚挪到门口的脚步骤然而止。
苏扶这次好像是醒来了,而卡夫卡的脚步却也应声变得沉重。
她试图高声地掩盖自己的慌乱和不舍。
“苏……苏扶!我要走了……要走了!多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非常,非常感谢!”
然而房里传来的却只有模糊的,慵懒的梦呓,好像是在念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台词般。
“嗯……欢迎?回来?”
“啊?”
卡夫卡愣了一会,那种简洁却也伤人的明悟才逐渐从心底缓缓上浮了出来。
什么嘛。
不是在和她卡夫卡说话啊。
卡夫卡松了口气,随着这口气掉落下来的,确是不知何时已经放松下来的眼泪。
一滴一滴,仿佛没有来源般滴落在卡夫卡自己的身上,一滴又一滴,完全无法停止地掉落着。
从一开始完全没法反应过来的,对眼泪的慌乱,卡夫卡的心脏又开始骤然跳动着,久违的,悲伤,好像是真的在街道上偶遇一般和卡夫卡打着招呼。
“喂。”
随后便开始终场表演。
好像是最开始的那股揪心感,被追逐到绝路那般的紧迫感,那些人的嘶喊声又再次包围在了她的耳边。
卡夫卡使劲压紧眼皮,闷头闷脑地走出了阁楼之外。
那之后,大概又要回归黑帮生活了吧。
但是,但是,很痛苦。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只想走的远一点,走到哪里都无所谓,跑的更远一点好了。
正像是最开始那样,放肆的飞翔起来。
抖擞羽毛。
向着外面飞翔。
……
“赫默,我其实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赫默你要不要对他好一点。”
卡夫卡甚至觉得她已经在说胡话了,但是又像是真话,有时候真话和假话在某种意味上难以区别。
赫默惊讶地看着卡夫卡,现在是午后……
午后的休息时光,这是赫默仅有的会给自己放松一下的日子,阳光明媚,从窗口上一缕缕化下来,整个房间像是烟雾缭绕,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飞散着。
她在这种情况下曾经见过苏扶和伊芙利特相处的景象。
卡夫卡此时的样子和她曾经看见的苏扶,意外地相像,同样的怅然,同样的不知道是好,没有彼岸,不见方向,甚至没有寄托,仿佛一缕四处漂泊的讨人厌的孤魂。
“我知道了,卡夫卡……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赫默不免担心地看着她,毕竟她现在的表情是她前所未见的,那种小孩子似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把头努力向上仰着,眼睛里已经完全看不真切了。
卡夫卡的声音杂了些鼻音,混混沌沌的音调模糊了她眼里的色彩,透过窗子,那是更加混乱的记忆与风的混合的色彩。
“不,我只是被他影响到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