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的不仅是人心，还有这诡异的天气。
当多斯沃尔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们的心情欢愉到前所未有的极点。往日那熟悉的街景在彻夜的狂风与无尽的暴雪冲击后，最终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之景。那晚我们彻夜未眠，在雪中起舞了一整夜。
往日还抱有一丝绿意的常青树在寒风中苟延残喘着，直到最后也终于被白色的雪花所淹没，只有那些身体依旧挺立的佼佼者们脱颖而出，在苍茫的白色中勉强地展现着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雪的“真实样貌”。多斯沃尔的天气会因服务器不同而有巨大差异，但几乎都是参考了服务器所在的地区天气。中国服务器采用的应该是北方某个城市的气候，我和佳华所居住的城市则是位于南方地区，虽然冬天时刮来的风刺骨得能够穿透好几件毛衣，但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没见过一次雪景。所以作为南方人，当第一次看到路面结冰、雪花飘落，甚至能够亲手触碰到它们来感受凉意时，便感觉这一切都值了。
至于现实这边也开始刮起了大风，温度骤降了十多度。隔着窗望向来往的行人，以及即将进到店里的客人，他们中的许多已经穿上了厚实的风衣。
“叮铃——”
伴随几声清脆的铃响，雕有细致鎏金花纹的玻璃大门被推开，迎面而来的冷风把坐在正门旁的我吹得猝不及防。我抬头看了看走进店里的人，发现那并非是我所等待的人后，又失望地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这里是心灵的避风港，是我们得以短暂休憩的唯一指定归宿。尽管世人们称之为奶茶店，但店里那昏暗的烛台造型灯光、循环播放的古典音乐、亲切温和的老板娘、尚且宁静的氛围、埋头沉浸于作业的学生、插上笔记本电源后开始工作的社畜、记载着平时消费不起的套餐菜单，无论哪种迹象我更觉得这里像是西餐厅亦或书面上描述的酒吧。
当然，即便这里装修得很好看，价格并没有随之成倍上涨——至少我们平时消费的那几类饮品和几年前相比也只涨了一至两块，而那些被我们称为“奢侈品”的新增食物则是从来没品鉴过。
我一如既往地点了杯蓝莓气泡水，为了消磨时间，百无聊赖地阅览着短视频。回过神来桌上多了一杯饮品，老板娘也坐在了我的对桌，
“祺少，今儿这么有空？放学这么早？”
“呃……司姐，今天学校组织郊游，下午放假。”
“我去，还有这种福利，羡煞旁人啊。”
“有啥羡慕的，您这不是想什么时候放假都可以吗？”
“瞧你说的，”她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般笑了一下，“我们哪有放假，全年无休！放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到时候就交不起房租了。”
“好吧，当我没说，抱歉。”
“没事。怎么，今天又在等你的好兄弟？”
“嗯……这个B大概又睡过了，慢慢等了。”
“哈哈，每次都是你在等他，冤大头啊。”
“我能咋办，我还能上他家锤他不成。”
我苦笑着向司姐摇了摇头，耸耸肩表示无奈。
“行吧，那我不打扰你了，希望你的好兄弟早点来。”
“等下，司姐！”
“嗯？”
“待会等他到了，帮他来杯热姜茶。”
“哟！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知道天气冷让他喝姜茶暖身子啊。”
“不，他最讨厌姜。”
“啊？”
“往里面多放点姜，整死他。”
“啊、哦，行……明白你意思了。后果自负啊。”
从坐下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不管怎么用手机呼唤，佳华都杳无音讯。原因我大概也猜到了——
在那之后的数天后，今早凌晨，DWO久违地迎来了一次维护。
根据艾丽丝的说法，她们把这种维护称作是“人类的秩序重构”，每次“重构”期间所有人类会被移出多斯沃尔世界，对她们来说这无疑是喜事。而上次“重构”已经是数个月以前的事情，此后便没有再次发生过。
她口中所说的数个月以前大概是指DWO正式上线的那段时间，在那不久后Amusphere被封禁，所以游戏明面上停止了运营。而这次突发的官方公告，为我们这些“偷渡”玩家注入了一剂强心剂。
停机关服的时间是凌晨四点，我们也都几乎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考虑到他大概短时间内赶不过来，我索性插上耳机打起了游戏。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总算是回复了信息，连发抱歉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等到见到他时，他已经一副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的模样。
“哇，搞啥呢，刚从叙利亚回来？”
“呼啊啊啊啊，别说风凉话，这个天气你骑车试试。”
他关紧店门后抖了抖缠成一团的卫衣帽，落座于我的对侧。
“你不是已经习惯了雪景吗，怎么还这么怕冷。”
“那不同！那边身体能恒温，这里可不行！”
“说什么恒温，你是冷血动物吧！。”
得益于游戏的调节机制，即便我们的虚拟身体沐浴在暴雪中，“真实”地感受着刺骨的寒冷，现实中的身体温度也不会因此下降，反而会些许上升——我们的心率与呼吸会加快。而且在那起事件过后，Amusphere增加了保护机制，如果身体某项机能超出阈值则会强制断开与虚拟世界的连接。
司姐十分适时地把姜茶递了上来。
“哦！司姐好，这是？”
“呃……祺少点给你的，那个……”
“热茶。”
“啊，嗯……你们慢用。”
“嚯！太阳从东边出来啦？你居然请我喝东西。”
“哥，太阳本来就从东边……Wait what？”
明明强烈的姜味已经渗入我的鼻腔，他却仍然小口饮着那杯棕黄色的浑浊调制饮品，表情虽然也有些许表现出不适，但远比过去的反应要平静许多。
“可以，但这杯怎么这么呛啊，好浓。”
“拿来。”
我夺过他手中的姜茶，掀开盖子稍微抿了一小口，紧接而来的便是直入肠胃的灼烫感与冲入大脑的生物刺激。
“咳、咳——啊、淦。”
“我都说了很呛了，你居然不信。”
“不是，华哥，你为什么这么淡定？你不是最讨厌喝这玩意吗？”
“嗯？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会讨厌暖暖的一杯姜茶呢？呵呵——”
直到察觉到他那似笑非笑的十分不自然的神情，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人有点不太对劲，下意识地把身体挪后了几分。
“你不是佳华。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爹，你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果真吗？”
我缓缓走到他的身后，用手肘锁住了他的脖子。
“哈哈哈呃咳咳咳科咳咳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呃呃呃呃——”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
“别急别急别急，只是最近做了一些脱敏训练而已。”
“脱敏训练？”
“呃，在游戏里。你想想家里最近不是多了很多自制饮品吗，你还怀疑下了毒的那些。”
“那不是艾丽丝整的吗？”
“是。自从上次被她注意到我对洋葱味道很敏感，她就开始帮我脱敏训练了，每天都把蔬菜榨成汁让我喝。”
“然后呢？你真喝了？”
“是啊。你还别说，虽然那味道很让人恶心，但是在游戏里怎么喝都不会吐，慢慢地就习惯了。”
“华哥，我发现了一件事。”
“啥？”
“你还真是宠她啊。”
“呃？什么意思？”
“要是换成兄弟来帮你脱敏训练，你应该已经一边拒绝一边开骂了吧。”
“我没、不是……”
“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趁乱问出了心中留存已久又难以开口的疑问。
“她！我——呃……”
“不是，你tm怎么还犹豫了。她不会真是你女朋友吧？你俩不会真谈上了吧？她年纪比你还小啊！”
“别胡说！不要造谣！不是女朋友，我只是觉得她很亲切，就像是家人一样。”
“家人？像你的妹妹？”
“呃……应该说像是……女儿？”
“啊？你认真的？”
“不然……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如释重负般呼了出来，随后双手从背后抓着他的脑袋，向右迅速以不致危险的力度拧了一下。要是在多斯沃尔世界，估计就直接送他去复活点了。
这个回答，倒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他们——她们两人给我的感觉便是那样，所以我也没有认为他在胡说。
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见他一边揉搓着脖子一边向我投来充满恶意的目光，便迅速转移话题说道：
“其实类似的问题我也问过艾丽丝。你想知道她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怎么评价的？”
“父亲。”
“哎。”
“不是！哎你妹啊，我说她评价你像她父亲！我要掐死你！”
“哎哎哎哎哎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啊——”
果然，这个人还是和以前如出一辙，性格仍是一如既往的恶劣。也仅有面对艾丽丝时，他——她才会表现出异于寻常的一面。
因为艾丽丝是那边世界的人，所以我大概……这辈子也无法看到眼前这个年仅16岁却沾染上油腻气质的男人，会呈现出另一边那个世界的模样吧。
“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拍下来，带进游戏里给艾丽丝看吗？”
“不行。你这是违法行为，侵犯了我的隐私权、肖像权和名誉权。”
“和自己女儿坦诚相见也算是侵犯隐私权吗？”
“那……不是一回事……你话真多，老管我们的事干嘛？”
“OK，这就已经开始切割了。现在不仅艾丽丝嫌弃，连我的好兄弟也开始排斥我。这日子没法过，我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吗？不是今晚才维护结束？”
“你的生活只有DWO吗？我要回去玩别的游戏了，再见。哦，记得把帐结了。”
“我去你——”
我无视掉身后的嘈杂,把东西都揣进了包里，大步向凛风中迈去。
“生活不只有那个世界”——即便这么说，当真如此吗？
究竟何时，它已然成为了我生活的重心，成为了我用于消磨时间的最佳载体？
那个世界为我带来的新意与平和，把过去那些所谓的极乐与痴迷冲击殆尽。我不再迷恋过往的事物，而是将一切目光聚焦于它。同时也十分清楚，这份沉浸早已在社会心理学上被模糊地定义为网络沉迷。
摆脱、无妨；清醒、彷徨；孤僻、温暖；归去、启航。
身前是踮脚一望无际的恶海，身后是海浪日夜冲刷的滩涂。
凛风中踱步的我寻求不出答案，思维就像是埋身于多斯沃尔的雪海中，眼前皆为苍白。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有玩上其他游戏，一觉睡到了启航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