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梅莉，斯特洛一直不敢与同她对视。
倘若要询问原因，只是因为明明没有什么阅历的年轻孩子，都有着看穿别人本质的能力。
这样的能力甚至要比成年人要强上不少。
斯特洛苦心营造出玩世不恭的形象，在她面前仿佛摇摇欲坠。
「即便是谎言被人识破，也能重新编造。」
这是他这一生以来不知道第几个座右铭的其中之一。
但梅莉的视线却每次都能轻而易地举识破谎言。
大概就是少女瞪了自己一眼，使自己编造完美，切牢不可破的谎言之山一瞬间崩溃。
再一瞪眼，就连剩下的那些谎言山下的碎片都瓦解，云消雾散。
即便是作为对方雇主的身份，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感受着旧日的「感受」，体会着新生的「倦怠」，斯特洛已经记不清当初让梅莉作为自己的女仆，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在她的注视下，自己会这么不堪一击？
思量。
思考。
思索。
是当初在制作人偶身体比例的时候，在她眼球构造比例上加大了些许的关系？
不对，借口罢了。
不然以后在凸眼金鱼面前都会感到无比的羞耻。
但不管怎样，每当梅莉看向自己的时候，斯特洛都会很想说出类似「求你不要再一直盯着我了」这样的台词。
但毫无疑问，那是败犬的台词。
于是乎，随意散漫，光看对方胸部一样，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就不会感觉视线无处安放。
至少盯着对方的胸部不会让自己心感愧疚，反倒是将目光从对方胸部上离开，那才是心中有愧。
·
那孩子总说自己脑袋笨拙，但事实上，那孩子一点都不愚笨。
光是每天脑残斗嘴，就已经让斯特洛心感疲惫。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的成熟男性，一般女生应该都想在他怀里撒娇，但从他所认识的女性里来看，几乎每个都想与他单挑。
这也同样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不过，梅莉的出现——也让斯特洛见到外人就觉得难为情，委靡不振的生活有了些改变。
至少在最近又能够怀有热情耽于自己那高层次的人生思索中。
……
可在这短暂的几周里，梅莉对自己又有多了解呢？
斯特洛不禁思考着。
对于一个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为目标的人类来说，他自信应该没有谁能够像自己一样到如今还保持着理智，把人生中，心底里那无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饰压抑到现在。
只是与她再过多一段时间，她那不知道是用哪个牌子的研磨剂日夜彻底打磨光亮的眼力……总有一天，不论是日常生活当中的那些小事，还是自己隐瞒下来的愚蠢心思，她总会看透一切，知晓所有。
隐瞒她的事，欺骗她的事，以及打算利用她的事……斯特洛承认，他在这一时之间确实被这样的琐事所惑，但毕竟就是一时之间的事。
要是梅莉打算以那双碧蓝色的眼眸来衡量他整个人的人格，那可是想当困扰。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试着提出论文，向梅莉申论讲解。
有时候，斯特洛也分不清梅莉是否愚笨，明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对于这段重来的人生，多少都有些瞻前不顾后——日常生活中哪里会碰到危险，因为一件事情的起因，而引发什么后果，这些根本没人晓得，她应该要更加注意一点才对。
不过直到现在，斯特洛还没有理由去对她提出这个忠告。
·
“好了，斯特洛。”
如今，斯特洛和梅莉被杰弗斯带到一家酒吧内，自己作为调酒师，为两人制作饮品。
由于是白天的缘故，酒馆里没有多少人。
作为老友久违相见，杰弗斯什么都没问，将倒好蒸馏酒的酒杯送到了斯特洛的面前。
“这十年来过得怎么样。”
杰弗斯问道。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倒也是，那就跳过叙旧的环节吧。”
这样。
杰弗斯格外轻易的撤出了话题。
“对了，女仆小姐不打算介绍一下自己吗。”
“我……？”
“这里难道还有别的女仆小姐吗，啊……抱歉我忘了先介绍我自己，对我这样初次见面的家伙保持这种戒心挺好的，请好好维持下去。初次见面，我是杰弗斯·奥特加，小姐”
杰弗斯摘下头上的帽子，放在胸前做了个绅士礼。
“好，好吧，梅莉……叫我梅莉就好，您好，奥特加先生。”
“要喝点什么吗？”
“奶，奶茶……不，不是，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在酒吧里要喝奶茶什么的，未免太奇怪了。
“百利甜酒怎么样？”
“好，好吧……”
梅莉对于莫名地打招呼，作出不自然地微笑。
对于陌生人的友好，少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相对地，杰弗斯也示以微笑。
虽然那是一种的坦率笑法，但却让人觉得那笑容有些坦率过头，反而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杰弗斯如今给梅莉的整体造型印像，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表内不一，伪物的气息——她清楚感受得到。
只在表面上的作为。
她能以肌肤感受得到。
“喂，杰弗斯，别想对对这孩子打主意。”
“只是互相认识一番，没别的想法。”
“这么久没见，你除了身形变化不少外，那拙劣的搭讪技巧还真是一点没变。”
“或许吧，可是对年纪老迈的父亲来说，女儿就是小棉袄啊。”
斯特洛向杰弗斯不愉地摆了个冷脸。
“别生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欧里庇德斯一句话。”
（欧里庇德斯，希腊悲剧诗人）
“那你有孩子吗，杰弗斯？”
“呃，没有。”
杰弗斯耸了耸肩，自嘲地吸了口雪茄——但斯特洛觉得他说的话没这么单纯。
也可能是他想多了。
“突然想起，那位拘留房里那位有着银灰发色的皮痒葱头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它性子有点直，在凡尔莫斯人的地盘上打架。”
“他是你什么人吗？”
“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也不过是最近才相识，我只是觉得他挺有前途的。”
“有前途的魔女子嗣？”
“差不多吧。”
魔女的子嗣。
忌讳的存在。
给世人带来灾厄的象征。
这便是人们对长有银灰发色之人的态度。
“那你在警局这边没有什么门路吗？”
斯特洛问。
“拜托，如今是法治社会，没有你想要的那种门路，况且他把几个英伦人打得头破血流，现在这座城市的高层领导想把最近的几宗命案栽赃在他的头上，更何况凡尔莫斯近几年来，有两个党派在这座城市一直争斗，而他则是动手打了其中一个党派的领导人物。”
“你们警察完全可以去治理他们。”
“可以去，但没必要。”
“呵……”
斯特洛扬起嘴角。
似乎没有老糊涂到不会对杰弗斯这番话起反感。
“你们警局的作风，这么久了也依然未变。”
“不管怎么说，让着城内的两个党派一直争斗下去，对这城市里商人的生意有挺多好处。”
“但对凡尔莫斯没有。”
“放心吧，凡尔莫斯不会垮的。”
杰弗斯由衷地感慨道。
“我记得在以前就有《排外法案》的说法，怎么这座边境之地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了。”
“那种法案根本就没有通过，毕竟对这座城市的生意不利，市长是这么说的。”
“你还真是八面玲珑的老滑头啊。”
斯特洛笑着调侃。
而跟在身后的少女，则是呆呆的选择沉默。
尽管对艾尔米德的处境感到愤愤不平，但这些涉及到政治，与利益关系的话题，并不是她能够参与的。
“谢谢夸奖，这是我的天赋，不然也没法混到如今的地位，何况我进行贪婪的生意是理所当然——除去警察的身份，我就是个纯粹的商人。”
杰弗斯如此回应着。
简直像是引以为傲。
如今的督察地位，正是他一步一步从底层爬上来的。
“你就不觉得这样的天赋会让你丢掉性命？”
“哈哈，放心吧，凡尔莫斯不是一个长命百岁的地方，英伦也一样。”
杰弗斯嗤笑着。
为斯特洛得出的结论之滑稽不禁笑了起来。
“我特别喜欢东之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这段诗句，我甚至还把这当作自己的人生哲学。”
——宁可死在附近娼馆的床上，身上还骑着个生龙活虎的娼妇，也不愿意辛苦一辈子踏踏实实地做个普通人。
在这片边境之地，想要出人头地——投机取巧，才是上上之策。
这是杰弗斯从大城市被分配到此处，唯一能让自己卓尔不群的办法。
“再说了，就算他是出于自我防卫，就算是那是别人的过错，而向对方反击，但也因为那头灰发，即便行径上无罪，也会被很多人认为有罪。”
“杰弗斯，我们都犯过罪。”
“嗯，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对于斯特洛的言论，杰弗斯笑了。
活了大半辈子，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别人来教自己做人，即便是老友。
搞不懂他这是失笑，还是苦笑。
还是嘲笑。
“说白了，杰弗斯，在你眼中始终最为重要的还是金钱。”
“没错。”
“拿人命来赚钱，你觉得这是人该做的事情吗？”
“抱歉，即便如此，我也是人，也有自己该守护之物的普通人。你作为医生医治病人作为曾经过错的忏悔，以此减少愧疚感，增加满足感，而我借由这样的恶行赚取钱财，想要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彼此没有什么差别。”
但相比之下，我更看重凡尔莫斯这座城市，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杰弗斯如此说着。
以同情的眼神打量着斯特洛。
“凡尔莫斯么……”
“斯特洛，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十年里从未踏出过宅邸门户半步的你，真的了解这座生机逐渐盎然的城市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你都明白。”
明白什么？
知道什么？
明白什么？知道什么？
明白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一头雾水。
“斯特洛，我给你点提示吧——我们警察都知道这里是个提供娱乐消遣的城市，也知道这里是个充满肮脏手段的地方，我们所做的拥护，所负责的整治，在英伦那群吸金的野蛮人眼里，不过是一则笑话罢了。”
——来看看这间酒馆吧。
杰弗斯一边说着，一边从吧台里走出，来到控制整间酒馆的电源箱处，停下了脚步。
斯特洛也在此重新环视了一下酒馆。
尽管是白天，酒吧内依然遮盖地严实，客人没有夜晚多。
但吧台和坐椅，靠墙摆放的空瓶，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的常客们和穿着深黑色马甲的调酒师井然有序地汇聚于此。
室内被奢侈的吊灯照的光鲜绚丽。
装修与室内设计也是十分符合各类人物消费场合。
况且这间酒吧从未有过打烊。
用金碧辉煌的不夜城来形容这座酒吧一点也不过分。
“凡尔莫斯如今的场面就和这间酒吧一样，如果我把这里，这些的耀眼的灯全部关掉呢？你还会觉得凡尔莫斯是你曾经所向往的地方吗？”
杰弗斯说完之后，缓缓拉下了酒吧的电闸。
原本灯光通明的酒吧，片刻间变得黑灯瞎火。
酒吧里的客人们，也一时之间显得惊慌失措。
“斯特洛，虽然你活了很久，但这座城市支撑你的是片面的认知，是久违的怀念，也是过往的信仰，没有灯光照亮的凡尔莫斯，就和这间酒吧一样，毫无魅力可言。”
不一会，酒吧里的灯光又逐渐恢复。
昏暗的室内又变回之前灯光繁华的景象。
杰弗斯，将电闸重新推了回去。
“但灯光熄灭的时间又能坚持多久，欲望在这座城市横生，没有人能拦截金钱的流动，也无法拒绝这耀眼夺目的诱惑。”
杰弗斯向两人走来，但只是从他们面前擦身而过，来到了酒吧内的中心场地。
转身面向斯特洛，示意他看向自己。
“斯特洛，看看这间酒吧，这奇光异彩的灯光交相辉映，不论男人女人，不论老少，多少人沉醉在这里，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他们在这座不夜城里寻找着自我，却忘了这座城市里原本肮脏的角落，也一样铺满了颜色。
......
听到这里，斯特洛沉默了。
稍微停顿了。
无话可说了。
“好了，该说的，不该讲我都说完了，斯特洛——我们是时候该聊聊我让艾莉娅修女专门委托你来帮忙处理的工作了。”
顺便，借这个机会……带着你那心智尚未成熟的女仆，多了解一下这座城市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