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阳,这张脸你一定很熟悉。”罗赛娅环着阳的脖子,低头贴上他的脸颊。
玻璃镜中的自己,相貌和体形相较以往完全没有差别,除了这对蓝紫色的瞳孔;和罗赛娅一样。
阳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动摇,曾经的记忆并没有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却在镜像面前显得十分脆弱,眼前的自己看上去没有一丝违和感,呼吸和心跳很诚实,相比之下过去的记忆才像是镜花水月。
好像自己只是酣睡在行驶的列车上,睁开双眼又抵达了陌生的地点;更替的只是场景,自己什么也没变。
不过阳没有勇气接受这个想法,因为遗忘意味着死亡,毕竟那十五年的岁月,是他记忆里全部的人生轨迹。否定过去的人生,等于自己存在的一切价值和尊严,会让人陷入空虚和迷茫,如果是年纪大一点的老者,心灵支柱很容易崩塌。
阳并不打算就此妥协,“你说我的记忆只是一场梦境,这种事我不相信,因为它根本没有依据。”
他盯着镜像中自己的瞳孔,那是让他唯一感到另类的东西,“镜中的人确实和我很像,可是我根本没有这边的记忆,我为什么要相信这就是我。”
阳把蒙布盖回镜面,这双瞳孔令他头皮发麻,它覆盖了记忆中原有的颜色,像一块**错的拼图。
罗赛娅在心中哭笑不得,她觉得阳绕来绕去都在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这相当幼稚,他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但却选择狡辩。
“这个问题还需要答案吗?我确信你是阳本人,不论是灵魂还是肉体,如若不然,我现在根本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罗赛娅抬起手捋了捋耳边的发丝,“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我掌握有相关的信息,希望你静下来听我慢慢解释,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
“你刚才把镜子盖上,是因为这双眼睛吗对吧,莫非它让你觉得恐惧?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一副异域面孔的你,会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阳的即视感,就像站在强光下反射出自己的影子,他打算耐心听对方说下去。
罗赛娅告诉阳,她的外祖母并不是本国人,而是来自东方尽头的古老国度。她原本是那边的公主,但是后来,国家被来自草原的游牧民族摧毁。
祖母乘上了去往西方的商船,转辗来到帝国,后来被先皇召见,最终嫁给了罗赛娅的祖父,虽说更重要的原因是家族看中了祖母携带的法术。
罗赛娅话音刚刚告一段落,阳听得一头雾水,他忍不住开口,“请等一下,你一直在说你家族的事,这和我有关系吗?”
罗赛娅笑面盈盈地挠了挠他的头发,“阳~我的祖母,就是你外婆啊。”
迷途的孤叶顺着秋风,飘落到陌生的地方;遇见无人知晓的风景。
“你是我表姐?”阳猫躯一震,险些灵魂出窍。
“嗯。”她眯着眼睛微笑着点头回应,她似乎对这件事感到相当自豪。
罗赛娅看上去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族裔,他不敢相信这名女子会与自己血脉相连。这种事情看起来太过荒诞,他一时间无法消化那么多奇怪的信息。
她接着说道:“你还记得我摧毁大门发动的火舌吗,那种力量在这个世界被称为法术;它可以通过血脉继承,比如我的力量,便是来自过去的先皇。”
“但是祖母携带的力量并没有遗传给任何家族后代;除了你,并且你还在很大程度继承了她的容貌;要知道祖母可一直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阳确实生得很俊俏,五官好像是被精心调雕琢过的一样,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含蓄的东方美,不过黑眼圈有些浓。
“祖母和祖父结婚的时候只有15岁,她在不久后也经历过了你一样的情况,某天早晨,昔拉带着卫兵在庭院里巡逻时,居然发现祖母站在皇宫的穹顶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裙。”说到这里,罗赛娅轻声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谈论过往的趣事。
“昔拉攀上穹顶,想把祖母扶下来,祖母却非常抗拒,最后昔拉只好强行把祖母抱下来;再后来从祖母口中得知,她之所以躲到穹顶上,是因为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迷失在陌生的世界,发现周围都是奇装异服的人,她很害怕;而且她坚持认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根本没有这边的记忆”
“那,后来呢?”阳被祖母的故事勾起了兴趣,祖母的经历让他感同身受,他迫切想知道后续。
“祖母重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慢慢恢复了记忆,很多年后,祖母完成了自己的涅槃,她说,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其实是她的心魔,它以梦境的形式出现;时间跨度在现实中只有一个夜晚,梦里却可以无限拉长。”
“身在其中,会完整地经历出生到死亡,并且不断地轮回往复,让人在漫长的岁月里迷失心智;没有尽头……但是;祖母最终战胜了心魔,并看破了幻境成功回到现实。不过梦醒之时,她已经恍如隔世,这才有了爬到穹顶上的趣事。”
阳感觉自己看到了救赎的光芒,透过乌云洒在了他的脸上,这令他振奋。
“所以说,祖母是怎么战胜心魔的?”
晃荡的房间里,摇曳的烛光是那么的温馨,罗赛娅就像是在给自己给幼崽讲睡前故事。
“祖母的梦境中,有一个纠缠她的无赖,无赖对祖母做了很多过分的事,让她承受了无数伤害,但是她后来发现这个无赖也是个可怜人,她选择了宽恕和谅解,以自己的善良与智慧,去化解无赖的戾气和暴力,无赖最终被她感化,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恳求原谅,并改过自新,成了远近闻名的好人,两人都获得了救赎。”
“后来祖母的生活越过越好,她还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最终是在伴侣和子女的簇拥下,安详的病死在了床上,濒死之际,她感觉身体飞快地上升,最终在一片光芒中识破了幻象,意识回到了现实中。”
阳表情凝顷刻间固住了,但这并没有被对方察觉。
罗赛娅突然对阳月莱的事情感到好奇,毕竟是有感情纠葛的对象,即使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也让她萌生醋意。
她从椅子后面绕到阳跟前,抓住腋下将他扶到了床沿上坐下。
“呐,阳,我希望你告诉我,那个叫月莱的少女最后是怎么获得救赎的,你不会真的和她发展成情侣了吧?”
救赎的光芒并不存在,乌云仍然覆盖着天空,他看到了暴雨和狂风,月莱穿着湿漉漉的校服;摇曳在秋千上。
阳感觉不到呼吸,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了自己的肺,大脑瞬间失重,从头开始,身体不可遏制下坠,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
…
……
………
…………
“阳!快醒醒!”罗赛娅把阳放在床上,手指摁压阳的人中,阳终于挣脱了黑暗,意识猛地清醒过来,他深深地吞了一口气,枯竭的肺发出干涩喘息声。
“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突然晕过去了,现在还好吗?”罗赛娅尽可能表现得很平静,但布满额头的汗水暴露了她焦急的内心。
灵魂被剥离肉体的感觉还萦绕着身体,脑袋里像熄了一盏灯,头一晕,什么也看不见了,意识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可能是低血糖了,月莱说的没错,我下地狱了。”阳露出一抹苦笑,眼神看起来无比的绝望,在当代的医疗条件下,用不了几天,他确实会承受来自地狱的痛苦。
罗赛娅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双眸间隔覆盖着一层阴影,她走到餐桌边,端起一盘羊肉汤回到床前。
“张嘴。”冰冷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我和你说过,我根本没法进食。”
“我不相信你的理由,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现在就想验证一下。”
“你在折磨我。”
“现在随你怎么想,但不要逼我强灌。”罗赛娅把汤勺凑到阳嘴边,另一只手掌捏住了他的下巴。
阳在威逼之下忍着强烈的不适,吞了一口羊肉汤,眼角痛苦的挤出了泪花。
片刻后,鲜血从鼻腔喷涌而出,染红了洁白的毛毡床铺。
—————————————————
昔拉穿着轻盈的睡裙,半躺在床上翻看一本诗歌集。
不穿铠甲的昔拉较平多了一份柔美,烟灰的马尾散成长发,披在耳侧和香肩;布料下的身材苗条匀称;将少女形象的气息散发的淋漓尽致。
有人敲响了门板,昔拉不假思索地回应对方,目光没有移开书籍。
“谁。”
门口是传令兵的声音,“队长,陛下在房间有事找你。”
昔拉合上书,从床上坐了起来,“明白,你退下吧。”
她只裹了一件大衣,便开门出去,毫不在意海上深夜的低温。
罗赛娅在房间门口等到了昔拉,与此同时,一位背着药箱的老者从她身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很抱歉,陛下,我诊断不出病因,治胃病的药物少主刚刚吃下去又吐了出来,我只是个船医,专精有限,建议还是上岸之后带他去医学院看看。”
“你尽力了,回去休息吧。”罗赛娅对医者低头致意,然后带着昔拉一同进入了房间。
阳躺在床上,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陛下,少主并不只是生病而已,对吗?”昔拉进入房间的那一刻,便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夹杂着熟悉的味道,她大概猜到了此行的目的。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叫你;我现在怀疑,阳被‘标记’了。”
阳在之前把对于月莱遗漏的信息,都告诉了罗赛娅,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罗赛娅在震惊之余,也有了一个准确的目标,她怀疑阳曾经被某个咒术师标记作为祭品;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这样的存在,都是一些令人不齿的家伙。
昔拉来到床边,开始扒阳的衣服。
“昔拉,你干什么。”阳被昔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
“少主别动,我给你检查身体。”
昔拉像验尸一样摆弄阳的身体,毫不忌讳地触碰他的任何部位,让阳产生了自己被猥亵的错觉,敢怒而不敢言。
罗赛娅撑着下巴低着头,站在一旁,眉头紧蹙,脸上却泛着红晕。
“够了,昔拉,你有发现什么吗?”
昔拉摇了摇头,脸不红心不跳。“体表我都检查了,什么也没发现。”
昔拉又想到了什么,“少主,把嘴张开。”阳无奈照办,昔拉捏着他的下巴,视线往口腔里探寻,在正常人眼中,这口腔里只有一片黑暗,但是希拉却能看到其他的东西。
少顷,昔拉让阳合上嘴。
“少主口腔里有用鲜血涂写的祭品标记。”
“什么?”罗赛娅和阳异口同声,不过罗赛娅语气是震惊,阳则是疑惑。
“少主平时能正常吃东西吗?”
“根本无法下咽。”
昔拉来到餐桌旁,用餐刀划破了自己的食指,将几滴鲜血滴在了面包上。
“少主尝尝这个。”昔拉伸手向阳喂给阳一块染血的面包。
“不行。”阳觉得再流鼻血,自己随时可能会休克,况且这块染血的面包,勾起了自己不好的回忆。
“不会流鼻血的,请相信我。”昔拉露出非常诚恳的眼神。
希拉居然猜到了自己的感受吗?
阳最终将信将疑地吃下了一小块带血的面包,口腔中的血液的污浊感似乎受到了中和,面包的味道,盖过的血液的味道,长久以来,第一次有吃食物的感觉。
不经意间,一滴清泪从眼角夺眶而出,仿佛在洗刷自己的委屈,一种从苦海脱身的感觉让他无以言表。
昔拉温柔地摸着阳的头。
“看吧,活下去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