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塔直戳黑暗的天空,雨水顺着飞扶壁向地面流淌,经过了古堡高处唯一亮着的房间。
石窗里站着一位身着侍女服的女子;洁白的衣襟盖着漆黑的长裙;一头乌发被球针扎在鬓角两侧,形成两个交织的花团,清冷优雅的打扮让她与身后暗色调的装潢融为一体。
她把双手搭在窗台上,眺望黑茫茫的远方,耳际传来狂风折断树枝,骤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混淆着凄厉的嘶吼,以及骨骼扎进肉体的,不易察觉的闷响。
这些细微的动静在她的耳中异常清晰,目光也对着黑暗缓缓移动,似乎在混沌中捕捉到了什么。
此时身后变得嘈杂起来,女子将手揣进裙兜,离开窗台,消失在长廊里。
狭长的房间点着白蜡烛,一群白衣侍从端着纱布和玻璃瓶,围绕在房间尽头的水池边。
猩红的水池中立起一具满目疮夷的躯体;伯德温伸展如树枝般枯槁的双臂,手肘的关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弯曲着,躯干的肌肉组织就像烂掉的番茄一样,粘稠的血丝连接着暗红的疮口,看样子永远不会愈合。
侍从们簇拥着他;用羊绒吸干他身上的水分,用棉花在其破损的皮肤上涂抹膏药,缠上纱布,并套上宽大洁白的袍衣,袍衣拉上兜帽可以从头顶盖到脚踝;以遮掩他那缠得像木乃伊一样的身躯。
他唯一裸露的面部,也扣上了金属面具;只在钢铁的阴影下隐隐透出一双灰蓝色的瞳孔,这是唯一能让人感觉到有生命的地方,沧桑;深邃;若有所思,好像充满了智慧。
“嘎吱——”侍女服的身影进入了房间。
“安娜,我听见了马蹄声。”伯德温拉上袍衣的兜帽,让面具也沉浸在阴影中。
脚步声慢慢靠近,一双覆盖着黑色布料的双掌朝他递上手套。
“陛下,克雷德选侯突然造访,罗马人的皇帝还在路上。”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伯德温接过手套,用一种看上去异常僵硬且别扭的手势缓缓将其戴上;拇指的关节似乎无法正常弯曲。
“需要我去支开他吗?”安娜颔首,提起乌黑的裙摆。
面具之下的眼眶微微眯了一下,随后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瞳孔和假面都在蜡烛的映射下闪烁着柔软的黄光。
“不,让他过来,客人到来前,我有充足的时间接待他。”
伯德温的音色有着病态的无力感,糯糯的,近乎低语一般,轻柔且缺乏变化,让人分辨不出年龄。
侍从们留在现场来清理水池,伯德温则和安娜一同离开房间,去往大厅。
一个滴着水的男人靠着廊柱,缓缓地坐在了大厅的地板上。他身上的钢板甲和纹章罩袍看上去是被某种锋利的物体在胸部划出了三道吓人的口子,罩袍染得一片血红。
男人咬着牙,用鼻子喘粗气,脸上却是一副铿锵的;精气勃发的样子,像头劳累的猛兽,可见罩袍上的应该不是他的血。大厅管家见状递上毛巾,但被他甩手拍掉。
旋梯上响起逐渐清晰的脚步声,男人闻声站起;抹了一下滴水的刘海,随后单膝跪地。
“克雷德,私下你可以把当我的家人,起来,我的兄弟,为何你看上去如此狼狈。”伯德温踱下楼梯,用看起来尽可能自然的姿态弯腰伸手,将掌心搭在男人的胳膊上。
克雷德例行公事一般寒暄回应了一下,不过没有表达原由,态度有些敷衍。
等他站起身来,便能看到;他比伯德温足足高了一个头,厚实的肩膀顶着一颗棱角分明的脑袋,相貌颇为俊朗。垂到脖子的褐发沾着水,以非常野性不羁的模样散乱着,活像头狮子。
克雷德寒暄过后并没有回应伯德温的问题,在他看来,自己和伯德温之间早就不可能有亲人之间的感情,对方的惺惺作态简直和锥齿鲨之间的兄弟情一样真诚。
他拒绝了伯德温让侍从先带他和他外面的骑士去内殿洗漱更衣的提议,并直接在现场反问了伯德温另一个问题。
“陛下,您有打算同意东方人的条件吗?”
伯德温知道克雷德想表达的意思,这让他原本温和的眼神开始变得严肃。
“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过去几百年,拜占庭都没有现在这样虚弱过。”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克雷德瞪大了双眼,语气中流露出细微的感情波动,有期待和愤恨的味道。
伯德温耐心地回应道:“我认为和东方人一起消灭罗马对王国没有任何好处,现在王国一直是分权制衡的状态,国内诸侯一盘散沙……即便夺得巴尔干的土地,我们最终也无法守住它,东正教徒在南方的力量一直以来都是替西方阻挡异教徒的城墙,东方人灭亡罗马后,你觉得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克雷德听着伯德温的回答慢慢竖起眉头,随后顷刻间面容恢复平静。
“这就是您的答案吗,陛下?显然你我没法达成一致,那么抱歉,您接下来的行动,我不会给予任何支持,并在帝国议会上对您的决议表示反对。”
“这是你的权利。”
克雷德低头致意后,绝尘而去,没有给伯德温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大厅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从狭窗吹进来的冷风在廊柱和穹顶之间呼呼的吹拂。
安娜之前一直站在侧位,安静的倾听两人的交流,此时她看见自己的主人将右手搭在小腹的位置,手掌微微颤抖;灰蓝色的瞳孔在阴影下逐渐暗淡——那副冰冷的面具仿佛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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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
天空下着小雨,茂密的枝叶遮挡住拂晓的光线。
一支数十人的队伍骑着马穿行在漆黑的林荫小道。走在前面的一行人全员身着皇室卫队特有的浮雕板甲;他们举着火把为身后泥泞里缓慢爬行的马车探路。
罗塞娅在约阿尼纳会议结束后不久,边境的斥候便为她带来一封来自于法兰克第二王国的官方信件,寄件人是该国的现任君主——伯德温二世。
对方在信件里用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东方人西征的看法,以及对王国未来的担忧。并表示,希望邀请罗马皇帝罗塞娅七世访问亚琛,进行君主会谈。
信件中提及了头衔,对方称呼她为罗马皇帝,而不是拜占庭国王。
罗塞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好消息,长期被公教国家恐惧和排挤的罗马帝国将获得在西方的第一个盟友;并共同对抗来自世界尽头的敌人。
罗塞娅赢得内战到统治帝国的时间不过三年,她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君主,她的青涩早在东方人入侵时就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在她思考如何沉着应对接下来的外交斡旋的时候,行驶在泥泞中的马车陡然停顿下来。
马车门迅速响起了敲门声,外面是一个女斥候的声音。
对方贴着车门的缝隙轻轻说道:“陛下,恐怕我们得改道了。”
“?”
罗塞娅看向正前方的马车墙板,短暂凝视后;她视线如同一把利刃穿透了所有的障碍,看到了道路上的一切。
一大片零零散散的树木横倒在丛林里,留下一堆截面如毛刷一样的树桩。泥潭中的地形生改变,林中小径已经看不出痕迹;沾满淤泥的石块和树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刨到了地面,周围的泥潭还混杂着一些鲜红的水泡。
那是被撕裂的马匹,还有人类肢体的零星碎块,以及一些粘稠的,血肉模糊的,像是内脏一样的东西,
现场看上去没有完整的尸体,尤其是人类的部分没有能看到可以拼接处人形的部位。
只有一块比较完整的胸甲残骸被泡在血水里,它是被从斜侧方被整块削掉的,胸甲上面残留着一片罩袍,画着半只被泡的发红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