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我坐在森下医生的诊室门外的长椅上，抬着头看着对面墙上的钟的指针一圈圈旋转着。它们不累吗，想着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
森下医生今天依然几乎在令人嫉妒的程度上和他诊室窗外的阳光相配。
说要和叶月单独聊聊便把我赶了出来。当然安抚叶月乖乖地呆在里面也花了不少力气。
钟的分针已经转了四分之一圈的样子。诊室里的情况在外面的我一无所知，只能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咦，这不是那谁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没什么人的走廊里响起。
“川、川原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学校呢？”
“今天没我的课，就出来找朋友去喝喝咖啡。”
“这么随意地从学校溜出来真的好吗……再怎么说你也是班主任吧。”
“没错是班主任。”川原老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点上回复了我，然后站到了森下医生的诊室门前。
白色的门上挂着写有“闲聊中，勿扰”的牌子。
“现在在里面的，莫非是叶月？”
“没错。那个医生说要单独谈谈就把我赶了出来。”
“这样。”
川原老师在我长椅的另一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巧克力。
“要吗？”
“不用了。”
有点遗憾似的自己吃了起来。
“于是你要找的朋友呢？”
“在这里面。”川原老师伸手举过头顶，用大拇指戳了戳我们身后的墙。
那里是森下医生的诊室。
“……莫非你说的朋友，是森下朱美？”
“那谁？”
“就是后面这间诊室的心理医生啊。”
“哦，那就是森下什么美没错了。那家伙现在叫这名字啊。”
原来川原老师和森下医生是朋友啊。怪不得让别人称呼自己的方式都这么微妙地一致。
“顺便问一句以前他叫什么？”
“这个，很多啊，什么铃木铃子，星野梦，一之丘麻美子之类的。”
“为什么都是女性的名字啊！”
“这么一说还真是……”
你居然现在才注意到么……
“啊，男性的话倒也有过一个。”
“什么？”
“什么什么薰。”
“……真是微妙呢。“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诊室里依然没什么动静，走廊上异样地寂静。
莫非这家诊所流行睡眠疗法？
没事可干的我决定和川原老师聊聊天。
“你和森下医生是怎么认识的？”
”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川原老师拿出了第二根巧克力。这家伙不管吃什么都像和咖啡一样粗暴的吗？
“发生了什么？”
“忘了。”干脆的回答。
“……果然是相当久之前的事啊。”虽然她的话毫无信息量但这一点我却异样深刻地体会到了。
“好像是把欺负他的小混混打趴下了吧。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小弟。”
不止久远还有相当的轰动效应啊！
“川原老师以前，莫非也是小混混？”
“嗯……”吃完地第二根巧克力的川原老师神情严肃地双手抱在胸前，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半晌，蹦出来一句：“好像是吧。”
你认真地思索半天就为了给出这么一句明明可以速答的回答吗！
“那可是一段相当不错的时光啊。”无视满头黑线的我，她自顾自地沉浸在了回忆里。
看样子暂时是回不来了。
于是我把视线扭转回到了对面墙上的钟上。分针已经转过了半圈。
在我坐在长椅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诊室的门开了，叶月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
”学长，久等了！“
“哦，噢噢，好了吗？感觉怎么样？”
“聊得很开心哦。咦，川原老师？”
“哟。”
“那个，抱歉，今天睡过头了没去上课。”
川原老师摆了摆手。大概是没关系的意思吧。
从诊室里传出来了声音：“外面的新海同学也进来聊聊吧。茜就在外面先休息一下吧。”
茜？这家伙已经和叶月这么要好了吗。明明才刚结束第一次对话而已。
“那叶月你先和川原老师在外面等等？”
“好的！”这次非常愉快地就接受了。有川原老师在一起应该也不用担心吧。
于是我进了诊室，关上了房门。
“外面是来客人了吗？”
“啊？哦，川原老师吧。说来找你喝咖啡的。”
“哦哦原来是大姐头。这可不能让她久等了。”
大姐头……真是充满街头气息的称呼。
“于是呢？”我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成果？”
“刚才茜不是也说了嘛，聊得很开心啊。”
“就，普通地聊天？”
“不然还能干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所以我是说，解决叶月篡改记忆的那个问题有什么头绪或者方法了吗？”
“这个嘛，老实说束手无策。”
“你还真是没用啊……”
“别说这么伤人话啊。我又不是那些针筒一样的身体医生，不是给她脑子里灌输一点东西就能解决的。”
“话是这么说，”我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愉快地聊天才辛辛苦苦把叶月带过来的啊”
“哈哈别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嘛，”森下医生一脸灿烂地走到我旁边敲了敲我的肩，“办法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
“以前大姐头就这么教导过我，”森下医生望向窗外的天空，缓缓地说，“自由和坚强，都只能自己获取。”
“……”
“……”
“没了？”
“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说真的到底要你何用……”我这次痛苦地索性直接抱住了头。
“哈哈别这么悲观。心理治疗是需要一个漫长的周期的，毕竟人心可不是用速效药就能治愈的。”
看我还是一脸无法释然的样子，森下医生一副鼓励我的表情又拍了拍我的肩。
“以后常带她来聊聊，在解决问题之前我是不会收费的。”
“也只好这样了吧……话说你居然还想着收费。”
“不然我要怎么赚钱啊。”
这家伙和川原老师，简直是两个秀逗。
“那么，我要出去和大姐头喝咖啡啦，你也和茜回家去吧。”说着，他开始收拾起了桌面。
我只好起身，道了别。在门口和川原老师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两句，便带着叶月回家去了。
回到家门口时，看到了一位女性靠在我家的门前，脸上略显出疲惫的神情。
没见过的面孔。
于是我上前打招呼。
”你好，请问你是？“
听到我的声音，她抬起了头，略显恍惚的眼神在我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了我的身后。
“你好。”身后的叶月也向她打了声招呼。
听到叶月的声音，她身体颤抖了一下，露出了似乎快哭出来了一样的表情。
随即她向叶月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叶月。
“哇，怎怎么了？”叶月似乎受到了惊吓。
“茜，是茜吗？”
“是、是！”
“茜！对不起，茜，对不起……呜……对不起……”
就这样抱着茜，不顾一切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而我和叶月却还仿佛在五里云中，不知所措。叶月也只好就这样给那位女性抱着，求助一般地看着我。
然而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把哭成这样的人硬生生拉开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我向叶月摊了摊手，表示乐天知命吧。
叶月于是苦笑了一下，放弃了挣扎。
过了数分钟，哭泣声渐渐转小，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于是我趁机插上了话。
“请问，您认识叶月？”
女士终于放开了叶月，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然后转身面朝我。
“初次见面，我是叶月的母亲。”
“诶？！——”我和叶月同时发出了惊呼。
真的假的？虽说仔细看的话，和叶月倒是挺像。
话说叶月也没认出来吗？
“不不不阿姨。“
”现在才回来找你真的很抱歉，你能原谅妈妈吗？“
”可是。“
”我知道我过去做的事很过分，我也知道我现在没有奢求你原谅的权利。“
”那个，不是这个问题啦。“
”但是我真的，真的，茜……我……“
”可是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啊。“
自称叶月妈妈的女性听到这句话，陡然地震住了。尽管她背朝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总觉得可以想象。
然后她双腿像脱力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啊啊，总之先进屋里说话吧。”我赶紧上前扶住她，顺便打个圆场。
阿姨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双眼只是呆呆地看着叶月。
“阿姨，这里面是有一些比较复杂的原因的，总之先进去吧？”
把阿姨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感觉叶月的在场会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便哄她上了楼。
去泡了杯热茶端给阿姨。她接过去喝了两口，似乎恢复了一点冷静。
于是我开始了对话。
“阿姨，您真的是叶月茜的母亲？”
她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垂下了视线，叹了口气。
“是的。”
“那您能跟我讲讲你们家的情况吗？”
“这事说来惭愧……那是七年前，茜才小学时候的事。我和她父亲的感情一直不好，那时我也还年轻，做事不负责任，有一天和他吵架之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晚上便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那时是，已经有情人了吗？”
“……对。他正好要工作要到外地去住，我便干脆和他一起走了。“
“然后就七年没回来过？”
“嗯。”阿姨握着茶杯垂着肩，满是低落。
不过实话说倒还真是不负责任。
“你和叶月的父亲，没有离婚吗？”
“因为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他觉得离婚会让别人瞧不起他。”
倒还真是像那家伙会有的思维模式。
“为什么现在又回来找叶月了？”
“其实出走不久后我就后悔了，不该丢下那孩子一个人。但是我又没勇气回去，当时想时间总会冲淡这些的吧。然而并不是这样，随着日子过去，我却越来越想念茜，过去的几年每一天我都过在，过在……呜……”说着，她又掩面抽泣了起来。
我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擦了擦，略微平静了一点，又接着说了下去。
“但我一直还是没有勇气。然后不久前我生了场大病。最严重的时候感觉自己是真的要死了。那时候倒也不怕死，满脑子就是茜。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如果我能扛过去的话，一定马上就去找茜。我怕要是再不这么做的话，将来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要永远怀抱着这份悔恨离去了。”
“是这样啊……”
“然后我真的撑了过来。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而我知道如果这真的是个奇迹的话那就是茜带给了我这个奇迹。”
“出院之后我其他什么事都放在了脑后，只一心想找到茜。但我还是不愿直接联络她父亲，于是去了她可能会上的初中一所一所地问，然后找到了她的学校，联系到了她的班主任。她的班主任告诉我来这里找她就可以了，于是我就过来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
川原老师让她过来的么。
嗯？等等，她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她。
背上霎时打了个冷战。好可怕，还是不要深想了。
“那个。”
“嗯？”
“茜她，过得好吗？”
“在我看来糟透了。在她自己看来似乎不坏。”
“这，什么意思？”
“川原老师没跟你说明吗？”
“没有。”
那家伙，真是把麻烦的事推的一干二净啊。
于是我把叶月的状况向阿姨解释了一番，篡改记忆的习惯也好，被从家里赶出来的事也好，以及叶月之所以说她妈妈已经去世的原因。
听完后，阿姨陷入了沉默。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子，要问我她过得好不好，我也不好回答。唯一可以说的是，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状态。”
”对不起，对不起，茜……“阿姨又呜咽着把脸埋在了手里。
这对母子爱哭这点还真是像啊。
“现在重要的是，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诶？”
“该不会下定这么大决心来了这里，就为了看看茜然后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吧。”
“当然不是。我想，”阿姨在沙发上坐正，脸庞略显憔悴，目光却温柔而坚定，“我想把茜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和她父亲也会好好地去离婚，然后和他结婚，给茜一个真正的家。”
“会很艰难的哦。”
“没关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不自觉地，脸上泛起了微笑。明明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为什么心里却像被填满了一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那、那个，有什么可笑的吗？”
“不，不不不。太棒了，真是太棒了，不枉我陪叶月辛苦这么久啊。知道了，我会尽力帮忙的。”
“谢、谢谢！”叶月母亲终于露出了笑容，尽管眼角还泛着泪花，”不过，接下去要怎么做……“
”不知道，不过总之，先迈出第一步吧！“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放在耳边，”喂，茜，刚才的都听到了吗？“
”诶？什么时候？“
”倒茶的时候。“我露出满意的笑，向阿姨眨了下眼睛。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从我们背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转过头，看到茜就站在那里，露出悲伤的表情，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眼泪已经顺着脸颊划下。
“茜！”阿姨叫出了声，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好。
叶月那边传来了声音。
“骗子……”
“诶？”
“骗子！骗子！骗子！”叶月突然大叫了起来，眼泪也愈加制止不住，“骗子！你才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她，我妈妈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故事，放假会带我去公园，她还会，就算是最后出车祸的时候她也抱着我挡在我前面，她一直，一直都在我身边，她才不会像你那样丢下我一个人！呜，呜，呜哇哇哇哇——”
撕心裂肺般的大哭，要形容的话，就像襁褓里看着妈妈离去的无助的婴儿那样，用尽全部的力量在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茜！”阿姨又一次冲过去，半路被沙发的一脚绊倒摔在了地上，却很快地用手撑在地上又爬起来，向着叶月奔去，然后又一次，紧紧把叶月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茜！不会再这样了！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妈妈会一直陪着你，所以再给妈妈一个机会好吗？妈妈我虽然胆小，虽然不负责任，虽然是个最糟糕的母亲，可是妈妈真的，真的，真的——”
“最爱茜了！”
这便是这场对话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是母女抱在一起的似乎是漫无止境一般的哭泣。
第二天。
母女二人久别重逢，在我姐姐的房间晚上也大概是一直聊到睡着吧。
从结论上看叶月的记忆没有恢复正常，我依然是她假想的白马王子，兼男朋友。
但前一天发生的事似乎也还好好地呆在她的脑海里，关于她自己篡改记忆的事实也算有了点自觉。
叶月最终还是同意去和母亲一起生活。阿姨也下定决心等把叶月安顿好就和那个男人离婚，然后和叶月的新父亲结婚。
因为叶月要搬到的那个地方确实挺远，于是我就顺势提出了分手。尽管闹了阵子别扭，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而且也没有太受打击的样子。
大概她只是希望有一个能够一直陪着她的人，这就足够了吧。
为什么正好是我呢？初中的时候和她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想不起来。而且想不起来又何妨呢。
叶月的状况也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接下来她们这对爱哭的母女依然还有很多路要走。
也见到了叶月的新父亲，看上去是个忠厚踏实的人，不停地向我道着谢。
想想这段时间是挺折腾，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谢意。
最后在家门口挥着手目送着他们家的车子远去的时候，我在想，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吗？
明明昨天跟叶月回来的时候还一团乱麻，现在却已经皆大欢喜了么？
算了就这样吧，大概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吧，莫名其妙地闯入生活，然后不知所谓地戛然而止。
话说到最后森下医生都没派上什么用场嘛。
说什么自由和坚强只能自己获取，叶月和她母亲两个爱哭的人，相互扶持不也可以变得坚强吗。
啊不过也对，如果叶月的母亲没有在出院后迈出那第一步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开始吧。
“嗯——啊。”我如释重负地在晨光下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回了屋子。
明明只是回到两天之前一个人的日常而已，不知为何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却感到莫名的寂寞。
一会儿打个电话向笼岛汇报一下吧。当然我依然知道这只是个听听笼岛的声音的借口。
何妨呢。
“啊！”我忽然失声惊呼。
上一次和笼岛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前天？大前天？
完了完了。笼岛估计是已经忘了我。
苦笑着，我依然拿出了手机，拨出了那个对我而言最特别的号码。
忘了就忘了吧。
从头开始就是了。
再一次走进早已走进我的世界的你的世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