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从梦中醒来,身边还是嘈杂一片,时不时有人经过身边去往卫生间。身侧的小孩子依旧喋喋不休,像是演讲者,只是嘴里讲述的是毫无逻辑的东西。他挪了挪屁股,换一侧身体靠在座位上,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离开了家乡,不知道去往哪里。他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远离身后的土地。
李固偏头看向车厢外,列车依旧稳步地行进在轨道上,窗外的山野徐徐往后流淌。阳光铺天盖地,7月份的天想必是热浪滚滚,车厢里只是空调一刻不停地工作调低了温度。穿过明亮的阳光,他看到一座白塔,那是清朝修建的,早已残破不堪,若是近看就能发现破裂的墙皮和到处缺损的砖瓦。
那座塔对李固来讲是再熟悉不过了,看到塔意味着离家乡不远了。他的家乡膻原县,是崇庆市里万里群山间的小城,历史的陈旧和古朴烙印在老城的骨子里,接着万里群山的阻隔错开了现代化的洪流。那座城市很美、很安静、很祥和,李固并不讨厌她,可是却只想离开她。所以他高考之后报了远在兲瑾的学校,所以毕业之后他留在兲瑾工作。如果不是父亲的离世,他或许是不会回来了。
他的父亲是个典型的老人,固执守旧。他的母亲在自己7岁那年去世了,他哭了很久,也许有一夜吧?他哭得声嘶力竭,嗓子哑了好几天,那天夜里父亲一直守在他身边,等到他不出声的时候,才拍拍他的背说“生老病死,我们都得走这一遭”,父亲挺直了腰板,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继续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够了就给我站起来,好好地过下去”。
李固在兲瑾打拼几年,终于是买了房、买了车,当他想要将父亲一起接过来的时候,却被父亲拒绝了。当他问到为什么时,父亲只是看着母亲的遗照平静地说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走不远了。”至此之后,他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经常打电话和父亲聊天,发工资了第一时间打钱过去罢了。他想要逃离膻原,这是他唯一确定的。
父亲去世的消息,是昨天得知的。他的一个亲戚打电话告知自己,并询问父亲留下的田产准备怎么办?说什么你不在家住,不如交给他们来打理,也免得浪费了那些好地。李固对此不作表态,只是说自己回尽快回去。于是他挂了电话立刻订了早上七点二十的机票,兲瑾和崇庆本就不远,两个半小时变到了。下了飞机又火急火燎地买火车票回膻原。
火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身边的人都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李固缩起身子给他们腾出空间,他本就回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也就身上的背包罢了。从车站离开,打车去到殡仪馆,他见到了父亲。年迈的老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推车上,脸上依旧如湖水一般深邃平和。李固牵上父亲的手,粗糙的质感和儿时一样,他抿着嘴,流不出眼泪。
跟工作人员签了文件之后,父亲就被推过去火化了,再次见到的时候便是一盒骨灰了。李固抱着骨灰来到母亲的墓前,挖开掩埋的土,把父亲也放了进去。赤红的夕阳霞光万丈,他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坟墓,新鲜湿润的土壤被晚霞染红,泥土的腥气弥漫在风里。他大概是很少会回来了,每年也就回来烧香上坟罢了。
他知道,此前他一直在逃离膻原,却从没有真正离开过,而现在他终于是逃离了。
乘着晚上八点的火车,他匆忙地踏上离开的路,这一班列车没什么人,车厢里稀稀落落的。他靠着窗,望着窗外深邃的夜晚,连绵山峰漆黑一片,白塔成了模糊的黑影。窗外车轮滚滚的声音异常清晰,在脑子里刻录成曲调,车厢里一片静谧,渐渐的他睡了过去。
摇摇晃晃的,他醒来了,火车的速度明显减慢了。他揉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车站,明晃晃的灯光,空荡荡的站台,远远的,模模糊糊。火车离站越来越近,车速越来越慢,站台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他看见了好些人,穿着制服,看起来像是警察。
乘务员晃悠悠地走过,拿着扩音器,“亲爱的乘客们,由于突发原因,本次列车停车后请不要随意走动,听从警察同志的指挥,谢谢您的配合”,不断重复的声音在车轮声中格外清晰,好像形成了某种旋律。
李固望着站台,果真是一群警察,零零散散,似乎是每节车厢都安排了一个。是安全检查吗?李固好奇地四处观察,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比如警察们带着口罩,手上拿着警棍。比如天桥上有很多穿隔离服的人,一晃眼似乎看见了出口站着配枪的武警。再比如他似乎听见了后座的人在看新闻,“今日新型流感……感染者狂躁易怒……”
巧合吗?李固想起了三年前的新冠病毒,那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新冠肺炎猖獗,那时候便是车站封锁,航班停飞。只是那时候有出动武警吗?火车慢悠悠地停靠进车站,年轻的警员走进车厢,他小心翼翼地盯防着里面的乘客,似乎眼前的人是豺狼猛虎一般。警员打开扩音器,说道:“我就不说啥废话了,咋们都搞快点,就那啥最近流行的新型流感,危险性很高,现在开始车站机场都要进入严查模式,待会儿排队下车先去检测,然后跟着去隔离,我看各位都挺健康的应该没啥事儿。”他挥一挥手,示意各位可以下车了。
李固跟着人流下了车,慢悠悠地向着天桥,白晃晃的隔离服格外刺眼。从车上下来的人挨个上前抽血,随后跟着武警上大巴车。偌大的停车场外围停满了装甲车和卡车,照明灯立在手持枪支的武警身后,枪炮的影子拖得冗长指向从车站出来的人群。数量大巴车整齐地停靠在中间,在雪白的灯光下列队驶离车站。
李固躺在柔软的床上,这件酒店位于市区边缘,也许是崇庆市最边远的酒店了。他匆匆看过四周,空旷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词。进入房间的第一时间,他便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就看到了外面驻扎的武警部队,这里被死死围住了。想来这流感大概是不像警察口中所说的那么简单,不然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人民日报:“新型流感病毒感染性强,远离人群,陪戴口罩,不要出门。”
每日新闻:“全民防控,减少出门,远离人群。”
崇庆日报:“新型流感感染者攻击性强,暴躁易怒,目前已发生多起伤人事件。”
李固看着各种新闻,总结下来新型流感感染性强,能让人发狂,攻击别人。他打开柳叶刀,果不其然首页便是新兴流感的有关消息。
“新型流感HaNa,是前所未见的新型病毒,它的遗传结构(核酸)以及外壳都是以前的病毒所不具有的。我们已经对比分析各种病毒与它的关联,目前毫无进展……”
“它可以入侵中枢神经系统,我们使用小鼠做实验,感染小鼠脑电波明显增强,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李固放下手机,总觉得心里毛躁毛躁的。柳叶刀上的文章让他总结到,这次的流感病毒是完全未知的新型病毒,目前所知的信息来看,毫无疑问它很危险。他现在只觉得头疼、疲惫,他太累了,无论是父亲去世还是这新型流感,都顶不住这般的疲惫,恍惚间他沉沉睡去。
哀嚎声、尖叫声、呼救声、枪声、脚步声、接踵而来的惨叫声……
李固从梦中醒来,他梦到了父亲,梦里父亲摆了一桌子菜等待着自己回家,他才刚刚进门便被吵醒了。门外很嘈杂,不断地枪击和哀嚎搞得像是无间地狱一般。李固来到窗口,发现外面的武警似乎出现了伤亡,酒店门前的空地已经倒下了很多人,遍体鳞伤,衣衫褴褛,血肉迷糊。
楼上的女人还在呼喊求救,武警们也是严阵以待,看来酒店内部出现了感染者,武警部队想要拯救仅存的幸存者。焦虑和恐惧在他心底缭绕,李固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他知道不必太惊慌,武警们一定能解决小小酒店里的几个感染者的,他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待。
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外面的枪声、吼叫声以及楼上女人的求救声不绝于耳。说起来那个女人也够有精神的,竟然喊了这么久,真是副金嗓子。李固受不了枯燥无味的等待,拿出手机再次登录柳叶刀,只是这次他是没有想到会看到那么刺激的消息。
《德国罗德尔公司HaNa人体实验报告》,李固的心不禁悬了起来,像是被人打了绳结挂在悬崖上一样。人体实验,这是科学研究的伦理底线。
“经由德国国家安全防御理事会以及德国国家卫生部指示,我们得以用新得的患者进行实验……”
“患者暴躁易怒,双目通红,神经系统长期出于兴奋状态,有明显的攻击倾向……”
“患者独处一夜之后,出现反常的安静,神经系统也静息下来,推测为未经受刺激导致的静息状态……患者见到人后再次兴奋,明显具有攻击倾向,推测人是刺激原……”
“患者感染病毒后,出现类似捕食者的情况,当没有猎物时变进入冬眠状态,一旦发现猎物迅速激活……冬眠状态下能量消耗几乎为0,目前由于时间关系,不知道长时间不进食是否会出现营养不良状态……”
“患者智力低下,但可做简单的反应,早上7点24分发现有试图开门的举动,推测为肌肉记忆……”
“血液实验结果:患者血液细胞变性,遗传物质均改变为病毒样本,具有明显攻击性,13秒内感染宿主细胞……对中枢神经系统伤害尤为明显……”
“患者身体出现了某种代偿机制……根据实验结果和现场情况得出结论,头部以下躯干及四肢受到致命伤(相对于正常人)均不会造成致命伤害……”
李固放下手机,脑子一片浆糊,这篇报告的真实性他是不需要质疑的,尽管内容看起来天方夜谭。但是,如果真是那样,那不是几乎不死吗?最新实验数据是今天上午的,也许德国还在做进一步研究吧?
他晕乎乎地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武警官兵,依旧严阵以待。各个都死死地盯着酒店,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人似乎是接到了消息,随后下达了什么命令,之间装甲车们开始改变阵列,枪口对准来时的公路。李固对此很是疑惑,但这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看到了黑压压地一片潮水向他们涌来。
那是“人”!
枪声、哀嚎声中,他看到一个又一个武警倒下,身体被撕咬,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四分五裂。那些“人”拼死冲锋,视死如归,子弹打在身上只能让他们稍作停留,随即便拖着带伤的身体继续冲锋。很快全军覆没,疯子们涌入酒店,他可以听到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楼上的女人的还在呼救,声嘶力竭,李固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制止时,便听到女人绝望的吼叫,随后便没了声音……
恐惧一发不可收拾地占领他的身体,他僵直地靠在窗户边,外面是横七竖八的武警的尸体。李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感觉,唯一能憋出来的词语只有地狱,不对……哪怕十八层地狱也是秩序井然的,这里连地狱不算不上,这里比地狱更加恐怖!
李固以为刚才的情景已经足够恐怖骇人了,直到他看见死去的武警慢慢地爬起来,先是茫然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随机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也冲进了酒店……
啪!
李魔怔一般后退倒在床上,木讷地盯着天花板,门外走廊杂乱的脚步声和嘶吼声渐渐从耳边淡去,脑子一点点地恢复知觉,或许一时半会儿是没有救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