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横七竖八的车海里零星散布不知多少疯子,还有许多大概是待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他们安静地冬眠亦或是镇静地等待猎物上钩,有的睁着眼睛却双目无神,李固知道,他们眼睛里的神只会是看见猎物的时候出现。
摩托躺在马路另一头,刚好是伯伦大道的入口,也是去往疾控中心的必经之路。从卡车到摩托的位置,距离并不远,只不过要从无数疯子身边经过。对于要怎么安全地过去,李固是有一个想法的,而且实施起来也谈不上困难。
这些疯子面对枪林弹雨时的义无反顾他是见过的,啃食人肉的地狱图景他也是见过的。李固能确定的是这些疯子毫无疑问是失去理智的,正如德国的实验报告“他们的智力几乎归零”。但是疯子们又只攻击正常人,而不会相互攻击,这是他很好奇的一点,他们是怎么分辨同类的?
关于这点,李固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具有合理性,那就是味道。德国的实验报告说“感染者体内构建了全新的应急系统,凝血系统相比正常人更加发达……愈伤组织活性加强……”,李固猜想这个病毒也许也能使人体产生一种独特的信息分子,以便于分辨同类。如果他在身上抹上这样的气味,那就可以假装成疯子,就可以安全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了。而抹上气味的方法,就是抹上疯子的血肉。
李固咽口水,毫不掩饰地嫌弃地看着身旁死去多时的疯子,脑袋上的血液早已凝固,双目无神地盯着窗外。把疯子的血往身上抹会不会出问题?这是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德国人证实了病毒的血液传播,目前除了呼吸以外的方式都有待证实。更何况在身上抹血挂肉,光是想想他就汗毛直立,后背发凉。可是若是不这样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李固看着窗外的城市,从他来到这里开始就没见到过如此静谧的场面,崇庆的哪一天不是人来人往、人山人海呢?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断开的轻轨轨道,横亘在半空,戳破了天幕,昨夜的爆炸宣告这个城市的死亡、死透。阳光依旧明亮燥热,落在清冷街道,落在灰暗的大厦,落在疯子的头上,落入李固的眼底。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拿起匕首,破开疯子的肚子。
太阳顶在天上,越发燥热起来。李固周身涂满血肉,肩膀上挂了一些,手上还拿了一些。他的鼻子充斥着浓郁的臭味,就像是深处猪肉里,或许用躺在骆驼尸体里更加贴切。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从疯子们身边经过。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肚子,黏糊糊的,那是血肉混合物,或许还有粪便吧。
虽然很恶心,但是很有用。他的猜想是对的,疯子们通过某种信息分子分辨同类,避免相互攻击。他假装漫无目的地从中穿过,并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最多只是靠得太近会惹得对方望他一眼,但在闻到熟悉的味道之后便失去了兴趣。
“患者智力几乎完全丧失”,德国人诚不欺我。李固晃晃悠悠地走着,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昨日爆炸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疯子在那聚集,陷入冬眠,一个个低着头像是在祷告,又像是某种邪教仪式。他望着那群疯子,一群行尸走肉,不知不觉竟然停下了脚步。在他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某个疯子抬眼望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和他接触到,只是那个疯子很快便撇开了。
李固打了个哆嗦,一股子寒意满眼全身,他赶忙转身向前走去,不敢多做停留。错觉吗?他竟然感觉到那个疯子在注视自己,像是把自己看破了一样。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疯子和其他疯子别无二致,仍然呆滞着,刚才放生的事情似乎是幻觉一样,可是那一瞬间的目光清明却是那么真实。
慢慢地把摩托车拉起来,油箱还剩一半,钥匙还在车上,看来前主人走的匆忙。李固扶着摩托车,再次回头,阳光下那个疯子已经安静地坐在角落,呆滞的看着地面。
李固五味陈杂地骑上摩托,扬长而去,只留了漫天飞舞的尘埃的冗长的背影。引擎的轰鸣声惊动了身后的疯子,一个个趋之若鹜,潮水般翻滚着,却只是扑了个空,他们追随尘埃奔跑,最终再次沉寂。
空旷的大路,飘扬的柳条,李固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市区的范围。疾控中心坐落在虞东区郊区,背靠泇泠江,远离人烟,世外之地,也许此时已经被军队打造成了坚实的壁垒。他盯着前方的路,幻想着到了疾控中心后的美好生活,可是那一瞬间的目光像是烙铁一样烙印在脑子里。
太阳开始下降,阳光渐渐地变得温柔起来,他看到了疾控中心的影子,远远的,小小的,沙袋磊起,狗弯曲纵横。
军人呢?他的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疾控中心的前门虽然摆满了东西,却是见不到半个军人的影子,哪怕是病变的军人呢?他的头上满是问号,稍稍斟酌之后停下了车,他最好是步行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疾控中心的门前确实有很多军队驻扎的痕迹,但是军队似乎是撤离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里看来是出事了”,李固蹑手蹑脚地走过沙袋堆砌的战壕,走到疾控中心的门口,不出所料大门微微开着,松垮垮的。
门里面很危险,不亚于他出发的酒店,但是门里面或许能找到答案和解救的方法。李固靠着墙,屏气敛息,但是如果有解救的方式,疾控中心还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吗?但是他已经来了,不进去看看有感觉很遗憾,总觉得会错过些什么。
他喜欢阅读,在灾难以前他总是会读各种书,有古典名著,也有流行小说,有专业书籍,也有哲学沉思。看的书多了,他也明白了许多道理,在他看来人生的道理看起来很多,多如繁星,总结下来却只有两个。
其一,明白很多道理,不代表能把生活过好。
其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他明白很多道理,若是谁来询问某个问题,他总是能滔滔不绝,出口成章,引进据典,胸中自然地藏着一本书。但是他的生活确实一团糟,和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朋友越来越少、日子越发平淡。他的生活按部就班,看起来也还不错,但他知道失败如影随形。他明白一万个道理,能身体力行的不知道有几个。深夜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想到自己的将来,他的结局无非就是死亡罢了。不管是谁,不管是家财万贯的富豪还是身无分文的乞丐、不管是权势滔天的主席还是平平无奇的路人最终的去处都是那一方骨灰盒罢了,只是他们的死亡带来的影响可大可小罢了。
李固暗自叹气,踏进了松垮垮的大门,也许自己会死亡吧,只是不希望自己失败的人生结局也平平淡淡。如果可以,他也想让自己染上英雄色彩。
他像一个小偷一样,生怕发出丁点声响,这个大楼里边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不论多么收敛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脚步。身上的气味早已淡去,若是惊动了疯子,他的下场可不会好看。一楼大厅不见活物,只有几具趴地上的尸体,那些活人大概是集中在别处。李固抬头看着楼层指示图,他现在是在1号楼,主要是办公室之类的地方,资料室在2号楼,可以直接从左侧的通道走过去,2号楼似乎全是储藏资料档案。而3号楼便是实验室,似乎只能从地下通道过去。4号楼不知道是什么,示意图被子弹损坏,只剩下数字4。
资料室还是实验室呢?这两个地方都可能会有结果,李固稍加思索,先去资料室看看。
为什么这里也空无一人呢?李固顺着指示图找到2号楼,奇怪的是他凡事他去到的地方都不见半个人影。生前死后,怎么会无影无踪?他不得而知,只是他找了很多地方,却是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2号楼有13层,他挑挑拣拣,算是搜完了8层,然而耐心却是耗尽了。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实验楼或许能够找到想要的东西。
李固索性直接下楼,正要去往地下楼层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前的门口,那是4号门,应该是去往4号楼的通道。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老人,看起来年过半百,头发虽白却很茂密,老人推的是老一辈很喜欢的平头,看起来干净爽快。
“请问你是哪位?”李固也不墨迹,直白地问到。
老人却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问到:“你想去实验室?”
“没错。”
“你去那儿干嘛?”
“想看看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老人闻言,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劝你别去,就算去了也不要开门。”
“为什么?”李固好奇地问到。
老人又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眼见为实,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地下楼层的灯光更加白皙,通体明亮,仿佛行走在二极灯管里边。李固紧跟着老人的步伐,地下楼层的通道错综复杂,像迷宫一样,若是没有老人的引路,自己或许会走到奇怪的地方也说不准。
老人沉默不语,他也自然不会多问,走廊里只剩下空调的轻微声响以及两人的脚步。在李固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老人停在了一扇门前,那是一扇密封门,能够将两侧完全隔绝的厚壁障。
老人彳亍地靠到门边,隔着窗口窥视里边,随后转头说道:“你自己来看看吧。”
李固将信将疑,看着老人坚定的目光,他也就彳亍的走上去。隔着窗户,他看到一个个“人”低头耸拉着肩膀,安静地坐着或者站着,甚至躺着,像是栩栩如生的蜡像。
毫无疑问,那些人都感染了。
宽阔的大厅里整齐地排列着上千桌椅,阳光肆无忌惮地在屋子里乱窜,神秘的4号楼竟然是一座食堂,一座很大的食堂。李固和老人并排坐在窗边晒太阳,过来的路上老人跟他讲了很多,老人的讲述中他得知了想要的一切答案。
老人名叫江泽余,曾经是崇庆医科大学的教授,也是崇庆少有的院士之一。
“其实这病毒并不是这两天才出现的,嘤国人在两个月前就发现了,但是他们却瞒着所有人。如果不是昧国沃辛顿(昧国首都)突发病例,十四人遇害,包括牺牲的一个警察,也许嘤国人会一直把这个事情瞒下去。”
“这个病毒很特殊,它的成分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蛋白质,结构也和以前的病毒不太一样,。它的衣壳具有特殊活性,两个病毒互相接触,会出现反常的吞噬现象。我说的吞噬是说一个病毒会吞噬另外一个病毒,只不过其间的食物链关系我们还未能破解。”
“䒤坌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喰つ,美国人也给它取了个名字叫Zeus。我们怀疑这个病毒能够进化,只不过目前还没有证据,唯一确定的是,千万要远离感染者。”
“疫苗是没来得及制造的,一切都太突然了。就算是实验室里我们那样的防范,还是遭了道,谁也没想到堡垒的内部会那样突然的裂开。我只知道当时大家都疯了,一阵手忙脚乱后只有我逃了出来关闭了大门。当我来到外面找军队求助时才发现军队早就撤离了。”
李固望着天上的太阳,突然开口,“所以真的没有解药吗?”
江泽余摇摇头,说:“这里没有。”
一老一少沐浴着落日余晖,沉默不语,天地间只有金色的夕阳在无声地歌唱。
“你该走了。”江泽余说。
“我还能去哪?”李固问。
“去寻找希望。”
“去哪?”
“军方封锁了整个崇庆市,从外向内地毯式搜救。”
“你不走吗?”
“等到彻底断电,这里就跟着完犊子了,我老了,落叶归根。”
李固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一个人一心求死,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显得很多余。他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浸染金色的流水,老人斑都显得金碧辉煌。他拍拍大腿站了起来,挥挥手向老人告别,慢慢地走向食堂大门。
“李固!”老人突然叫住了他
他回头,不明所以。
“病毒感染之后,也许是因为人的体质吧,每个人病发的时间不同,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我们已知的最快的12秒,最慢的97小时23分23秒。”
“德国人不是说病毒会在人体内构建新的生理机制吗?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不学医,你不懂,不过谁知道呢?我们都是在未知的起点开始摸索,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是对的。”
“我明白了,再见!”
江泽余静静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离去。斜阳渐渐隐没,苍白的灯光驱散昏暗,老人还是微笑着,只不过他的脑子里是当时的画面。
他的确是第一个跑出实验室的,只不过身后还有其他想要逃出来的人。他可以等大家都出来,但这样可能会让他们身后的病人有机可乘。江泽余害怕感染,害怕变成那样,可是他也想救下其他没有感染的人。
英雄和胆小鬼,他最终选择了后者。窗口被疯狂拍打,惨叫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电力很快就会中断了,也是该去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