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和其他人一样全副武装,于高墙上端枪警戒。今天的夜空没有星月,照明灯直射在大马路上,青黑色的油柏路上,一个怪物佝偻着身子。
那是从未见过的怪物,新的种类,距离太远看的不真切。只能通过照明灯刺眼的反射大概看到它后背收拢的蝙蝠一样的翅膀,双臂环抱似乎怀里藏着什么一样。
怪物抬头,似乎眯着眼睛,李固这才看清怪物的长相,黑色的脸皮,应该是太久没有清洗过了,粗略地还能看出人样,只是锋利的獠牙微黄,比起人来讲还是大不一样。
李固不由得心里打鼓,他更加用力的端枪,手指扣住扳机,似乎这样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那怪物却是没有敌意,它弯下腰松开双臂,放下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便仓皇逃离。
苍白的灯光下,一个人横躺在油柏路上。李固等一众8人受命前去查看。他们小心翼翼,一步一停,李固专注着躺在地上的人,其他人专注着四周漆黑的树林荒地。
当他们走到那人跟前时,李固这才认出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不论是他还是上头的领导,想必都不会陌生,因为那个人是个英雄,是个失踪的英雄。
李固朝对讲机说:“报告,是林安山。”
林安山全身七处骨折,内脏多有内出血,深陷昏迷。医生经过12小时的手术,大体算是稳定了病情,只是他仍旧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抢救林安山期间,军方派出十三支小队搜查那个怪物,除了一些脚印、折断的树枝外一无所获。那个怪物不见了,或许是离开了,就好像他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救林安山一样。
李固在搜查怪物行迹的时候,来到了清水河边。高高飘扬的不知名的稻草刮过他的头盔,堤坝下河水静静流淌,浮光跃金。他顺着阶梯走下去,走到水边,青绿河水下漂浮着一团团的水草,时不时的闪过小鱼。
那怪物能走到家门口,是不是说明,成渡已经不安全了?他捞起一团水草,有些发臭,不像在水下时看起来那般鲜活。
回到宿舍后,李固便爬到床上,像个瘫痪。来沧州后没多久,江泽余便受邀加入成渡生物研究实验室,坐上大巴车,在军队护送下去了成渡。李固一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每天耕地、吃饭、回家、发呆。
他无聊了就会打电话给江泽余,每次都是敷衍着就结束了,时间长了,他也就不打电话了。后来,军队再次找人,徐秋园和王建军便怂恿他加入,李固便答应了。
他只是疑惑,为什么江泽余这一去,便没了音信。
军队的编制很大,见到的却没多少。
徐秋园告诉他,因为大多数都在柳峡镇。那是个位于成渡西北的小镇,不属于任何县城,它的存在只是因为核能发电站的员工。
李固加入军队后第六个月,有幸跟着部队去了柳峡镇。由于柳峡镇核电站是成渡安全区唯一的电力来源,几乎所有军力都驻扎在这里。但是生产队的驴也得放假,上层边决定来个轮班制,每六个月轮换一批士兵。
军队的壁垒相当于核电站三倍大,中间的空地用作生活用地。李固在那里驻守六个月,倒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只是他发现,柳峡镇没有柳树,也没有山峡。
李固从床上爬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窗外已是斜阳漫漫。犹豫昨晚的变故,今天他轮去夜班了。他简单地洗便走出屋子,刚锁上门,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如果是末日前,这样的号码可能是诈骗,可现在是末日。
“你好?”他接通了。
“请问是李固先生吗?”对方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声音温柔,河边的晚风一样温柔。
“你是?”
“我是成渡区医院的,我姓田。”
“你找我干嘛?”李固疑惑,为什么医院的人突然找他,如果是要交接林安山,不应该和他的上级联系吗?
“是这样的,江泽余老先生病危,他的紧急联系人填的是您,江老先生现在的状况不太好,我们觉得你们也许会想见一面。”
李固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开得了口,发不出声。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老人,站在身旁,微微笑着。
“喂?李先生?喂?在吗?”电话那头许是太长时间听不到回话,有些着急,催促着。
李固回过神来,他已经沉默太久,“我明天来,我现在在沧州。”
他找到队长,说明情况,队长立马批了假。只是大巴车已经没有了,最快也得等到明天。
……
南海,文昌岛
……
徐营山趴在草垫下,一眼望过去,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专注的扫视前方,枪口直挺挺地对着身前的森林。森林只有死寂,寂静得仿佛墓地。
一声枪响,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枪声在树林间传播,渐渐被吸收,直到不复存在。
“不是说了要安静吗?”徐营山指责道,“怎么开枪了?”
“对不起队长,刚才事发突然。”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刘杰辉。
“回去写份报告给我。”徐营山说道,“记住,在行动开始前,都别开枪。”
“收到。”刘杰辉应答之后,便安静下来,森林里再次响起寂静的合唱。
半小时后,刘杰辉耐不住心中的疑问了,“队长,那个什么玩意儿,真的能帮到咱们吗?”
“那玩意儿,叫星落。”徐营山捏了捏额头,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手下叹了口气,不过想来自己本就是物理系出身的,对那方面自然理解得更快。但是星落怎么说也不是新东西,到头来还是刘杰辉不争气,“有没有用,都得先成功上去才知道。”
末日之前,国家便秘密组织了一支科研队伍研究起能代替核武器的家伙。核禁止条约以及核武器的危害,让当局者不由得考虑起怎样才能将危害降到最低的同时能对敌人进行威慑。为了顺应这样的思想,星落的模型出现了。
于是,八年时间里,仲国发射一共13枚卫星,作为定位卫星,代号“天罗”。全世界都觉得仲国陷入了一种痴迷,震撼的同时开始抨击,或者祝福。
那一天,酒泉卫星正要发射,在遥远的沙漠彼端,一块鲜为人知的地方,天启号火箭也蓄势待发。天启和酒泉卫星同时发射,酒泉的火光淹没了它的势头。
天启号载着27t重的合金椎体升空,最终留下星落号卫星悬停于崇庆上空。神秘的科研小组为星落正常运行制作了单独的系统,使得未激活状态下的星落始终悬停于崇庆上空。
一旦激活,便能借助天罗导航系统,精准定位打击目标,实施无差别打击。27t重物经由重力和燃料加速,冲击大地,拖了天罗的福,误差仅在777m左右。
星落计划的保密工作一直很好,并且从落成开始,从未激活过。如果崇庆人民知晓自己头上悬停着一个怪物,会作何感想?
如果不是半年前崇庆灾变,或许星落这辈子也不会落下了。徐营山当时作为支援崇庆的官兵之一,在离去的车上看到了星落的壮阔。
流星落下,撕破夜幕,生如雷霆,迅如闪电,火光淹没了那个怪物,那样的火球里,大概没有东西能存在了。
太阳落下了,在森林里是看不见落日的,当树林渐渐黑暗,光芒逐渐消散,直到一切归于黑乎乎一片,便知道太阳完全落下了。
“大家注意了,都给我精神点,火箭马上要发射了。”徐营山嘱咐道,“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拖延50分钟,时间到,咱们走。”
寂静的树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昆虫的鸣叫。徐营山紧紧贴着潮湿松软的泥土,鼻子边萦绕着青草和泥土混合起来的奇怪味道。他抬头看看上面,黑悠悠一片,树和树勾搭着,挡住了天空。
真安静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曾经他觉得这个世界吵闹,是因为大都市的繁华,那时候每当回到向下都会感受到一种平静,任知了如何叽叽喳喳 他都古井无波。可繁华都市离去之后,他又发现吵闹的似乎不是繁华,而是别的东西。
突然之间,身下的土地微微颤动,森林被吵醒了,嘈杂起来了。
“各单位注意,行动开始,请按原计划行事。”耳机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行动开始了。他们的任务是掩护文昌岛上的科学家撤离,大概需要50分钟,所以他们得拖延至少50分钟。像他们这样小队一共23支,其中6支护送科学家们撤退。
形态各异的感染者们嘶吼着涌来,像黑夜里的蛾子见到烛火。枪声此起彼伏,在森林里飘荡,各个方向的枪声相互交错,似乎永无断绝。紧接着是惨叫声、惊恐声,那是遭遇了特殊感染者。
当徐营山坐上装甲车撤离的时候,他发现小队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了。活着回来的个个都狼狈不堪,疲惫至极,大家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藏着哀伤。活着的喜悦和战友的牺牲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
成渡安全区
……
“他们还是告诉你了。”江泽余见到李固后第一句话便是埋怨,“我本来想悄悄地死了得了。”
正午的阳光流淌着,落到老人肚子上,搭在肚子上的手更加苍白消瘦了。老人和离开前几乎一个样子,只是更加疲倦了。
“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不来?”李固无奈地坐到床头椅子上,慵懒写在脸上。
老人咧嘴笑着,“该来的肯定会来,来都来了,没啥好抱怨的。”
借着便没了声音,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看雪白的墙壁,看看晃眼的白灯,看看拨动动窗帘,看看阳光流淌在房间里。他们可以发呆一样地观察身边的一切,甚至可以互不对眼,却是和谐得浑然天成。
“病了多久了?”李固还是开了口。
江泽余答道:“你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晚期了。”
李固挑挑眉毛,玩味地看向老人,“我那时候是不是就该听你的话,不管你的?”
“谁叫你不听话呢?让我多活了这么久。“
“是啊,怪我,你本来可以早点体面点走的。”
江泽余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救我,我也体面不了,最后会被不知道多少个感染者分而食之。”
李固哈哈大笑,“快谢谢我啊!愣着干嘛?”
“李固。”老人突然神色严肃地叫他的全名,他突然间笑不出来了,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揪住了他的心。他闭上嘴,正襟危坐,看着老人。
江泽余说:“等我死了,你去1区23c303号,那是我住的地方,里面有些东西你得知道。”
“那我为什么不现在去呢?”
“你现在去,你没有钥匙。”
李固身体后仰,倒在椅子上,他觉得自己现在像秋天的落叶,了无生机。江泽余知道他心里郁闷,想要开解他,说道:“干嘛这么个吊样?要死的是我,不是你。你再摆个臭脸,待会儿人家进来可要把你弄床上躺着了。”
李固叹着气,“现在这么个情况,死了不是更好?”
江泽余双手拖起身子,往李固那边靠,随即一巴掌拍他头上,“说你马丧气话?”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便已经气喘吁吁了,李固赶忙把他搀扶回原位,并赔笑着。
江泽余是凌晨4点23分走的,李固在旁边看着。
他盯着正午的阳光,把骨灰葬在成渡西边的山坡上,没有立碑,没有修冢。灾难爆发时,他埋葬了父亲的骨灰;灾难爆发后,他埋葬江泽余的骨灰。
只是这次,还来不及悲伤,一个人便找上了他。那人自称是江泽余的同事。
“那你知道,这个要我在他死后再去看的,是什么吗?”李固向来直爽,懒得拐弯抹角。
那人把钥匙扔给他,“我知道一些,不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李固一脸茫然。
那人无奈地叹气,“原则上,这些东西都不能让外人知道。”说完,他又叹了口气,悻悻然走了。
……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当然,你也不可能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我能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它不回头,只管远离我。
你说,人类的历史已经落下帷幕,人类是时候退出舞台了。我是不同意的,当时不同意,现在依然。我来成渡研究室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证明还有未来,只不过到了最后,我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那病毒是前所未见的种类,它有别于其他已知的病毒,甚至它可能来自地球之外。当我窥见它的特殊时,我便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是高级文明对地球的打击。
但愿这些只是空想罢了,毕竟航天宇宙这么些年,从未发现过外星球的回应。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需要告知的了,这个时代依然不再剩下什么了。遗产只剩下知识,可知识却不是一张纸和只言片语能传承的。
或许你说的对,人类的历史正在落下帷幕。但是人类不应该放弃,哪怕苟延残喘也要尽可能活下去。只要人类文明还在延续,人类历史便在继续。
当我们怀揣伟大信念时,奔赴死亡也是值得的,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怀揣必胜的信念。”
李固将信纸折叠放入口袋,江泽余把它放在纸盒的上面用硬币压着。他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堆资料和报告,一堆看不懂的模式图、扫描图,还有奇奇怪怪的表格。
他坐在那儿翻看着,从白天坐到黑夜,从太阳高挂的正午坐到明月朗照的半夜。他知道那些科学家为了研究病毒废寝忘食,但他只能从字里行间看到绝望。
他知道了人类对此无能为力。
怀揣伟大信念苟延残喘,抱着必胜信念奔赴死亡。
人类只剩下信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