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就是这趟路线,也是在这样的雪夜,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火车内的乘客逐渐安静下来,在一开始的混乱之后,被乘务员们安抚在了座位上。琴和乘务员准备将尸体装进一口大袋子里,等会儿将它拖去靠近车头的货运车厢。在做着这件事的时候,琴听见一名老人幽幽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望了老人一眼,那名老人身着考究,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花白,满面愁容。就是这样一名颇有学者气质的老人,刚刚却说出“不祥征兆”这样迷信的话来。而此刻,从他嘴里说出的内容,更是吸引了车厢内其他乘客的注意。
老人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目光,埋着头,像中邪了一般,他那带着恐惧的低沉嗓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回荡:
“那趟火车,我原本是要坐的,却因为马车坏了而没有赶上。当时我只觉得不幸,第二天看新闻,才发现我是多么幸运。那趟我原本要乘坐的火车,和现在这列火车一样,从圣林镇出发,穿越西顿州和戈塔蒙州交界的丛山,往黑湖镇驶去。在那趟火车出发后的深夜,大雪开始下起来,接着,火车上发生了凶杀案,也是有几名乘务员死了,还有一位死在第一节车厢厕所里的车长……”
“等等,这个新闻我好像听过!”一名小伙子兴奋地站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里里塔河谷铁路桥事件?就是那个有人在铁路桥上设置爆炸魔法,将桥炸断,导致火车坠河的事件!”
车厢内所有人,包括琴,都将目光转向了老人。
在众人的注视下,老人微微点头。
小伙子的神情变得更加兴奋,仿佛在谈论着某件和他毫不相关的怪谈一般叫起来:“难怪,我说怎么好像有股既视感!当时桥被炸断,整列火车都坠入了河谷,大冬天还下着雪,整列火车的人摔死的摔死,冻死的冻死,没有一个人幸存!行凶者你们猜是谁?是一名外科手术大夫!在坠河之前他就杀害了列车长和好几名乘务员,全都是割喉,就和他平时做手术一样!据说那些被害者完全没有做出任何挣扎,甚至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太神了!”
和小伙子同行的同伴补充道:“那人还把火车的刹车破坏了,并且一直等到火车冲到桥前才把魔法引爆,铁了心要带着一车的人去死。报纸好像是说他是报复社会,生前给别人做手术,没给患者救得回来,被家属告了,赔了个倾家荡产。”
周围乘客听完这个案件,也开始议论纷纷:
“唉这大夫真是个疯子,他们天天给别人做手术,肯定特别会杀人。”
“也不能全怪他吧,做手术死人这事也挺常见的,有些人就故意把责任全推给大夫,还不是为了讹钱。”
“你们不觉得,今天这事和刚才说的那个挺像的?看那被杀的乘务员,好像也是被一刀割喉啊……”
“会不会是模仿犯罪?那个什么河谷,我们坐过了没?”
“不知道,就算坐过了,后面还有好多差不多的河谷呢……”
琴听着周围的议论,又望了眼最开始讲起这件事的那名老人。此时老人已经面色苍白,脸上布满冷汗,双眼中透出一股极度的恐惧。和那两名为猎奇而兴奋的年轻人不同,他真的认为火车坠河的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相同的路线,案件发生附近的地点,近似的作案手法,以及这不同寻常的雪……
此时,乘务员已经在开始安抚乘客的情绪,琴也将装着尸体的袋子放到推车上准备拉走,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
琴转头,看见一张面带祈求的苍老的脸庞:“调查员小姐,能麻烦你……去列车驾驶室看一看吗?检查一下刹车,还有列车长……”
——检查列车长。
一名乘务员握住老人的手从琴的手臂上移开,微笑着安抚他:“老爷爷,您真的不用担心!我们的铁路在那件事之后就每天两次的派人去巡逻,不会再给犯罪分子设置爆炸魔法的时间,很安全的!”接着他又对其他乘客说了这话,车厢内的骚动稍微平息了一些。
乘务员望向琴:“您去吧,这里我们来处理就好!”
琴点头,推着推车离开车厢。在经过车厢连结处时,扑面而来的风雪令她不由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她伸手摸了摸风衣下面,藏在那里的魔杖传递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车头驾驶室,车长汉特看了眼地图,火车已经行驶至西顿州边缘,经由河谷上方的铁路桥跨过里里塔河后,就将完全驶入戈塔蒙州境内。
注意到小男孩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汉特笑了笑,指着地图,问:“看得懂吗,吉姆?”
吉姆没有做声,目光低垂下去,看着地板。
副车长在一旁笑道:“小孩哪看得懂这些?就连我当初都记了好久才把上边的图例给记全。”
“不懂就学!”汉特提高嗓门,“有手有眼,还怕学不会?”
经汉特这么一吼,副车长猛然想起些关于他的事,有些尴尬,附和道:“对!您说的没错!现在的小孩就是贪玩,让大人操心!比方说这小孩,准是在火车里瞎跑,迷了路的!”
吉姆仍是默不作声,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内向孩子。
他穿着小西装,金色的发丝柔顺而光滑,脸蛋粉**白的,脚上穿着一双铮亮的小皮鞋。汉特知道,这种打扮出门的小孩家里肯定不缺钱,父母多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汉特靠在操作台上,点了根烟,对吉姆说:“孩子,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懂,被我们说几句还闷闷不乐,长大后你就知道了。我有个女儿,叫贝蒂,比你大四五岁,从来不会贪玩,也不淘气。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别人都说她文静,乖巧,以后能嫁个好人家。”
汉特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望着窗外的雪幕,脸上却展现出一抹愁容。他接着说:“可是那些人从来不会羡慕我有个这样的孩子,谁会羡慕呢?一个瞎子,啥也看不见,她还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成,可不文静、乖巧嘛?”
副车长将窗开了一条缝,把烟味散出去,顺便安慰汉特:“车长您也别太悲观,您女儿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眼睛看不见又怎么了?照样有一大把的年轻人排着队来迎娶。您相个条件好点的把她嫁过去,自己也能过得轻松点。”
汉特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我看你家那小屁孩就不错,比我女儿小点,我也不嫌弃。你看哪天咱俩带孩子见见,把这婚事给定下来,如何?”
副车长笑容立马变得尴尬起来:“哎呀呀你这……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了,我家那小兔崽子,哪轮得到我来给他决定婚姻?不过见见面我觉得成,有空的时候我办个聚会,咱们也共事这么久了,是应该带着家人一起聚聚了!”
“跟你开玩笑呢,就你那混小子,我女儿还看不上!”汉特笑道。
他又看向吉姆,在心里和自己女儿对比了一下,吐了口眼圈,忽然问:“吉姆,你逃过学没?”
吉姆抬头看了眼他,摇了摇头。
“哈,好孩子!”汉特嘴角上扬,“好孩子就应该在学校里念书,多么好啊,有同龄人围着,有那么多可以学的,可以玩的,我女儿真是羡慕不来。”
他深深吸了口烟,一边说,烟雾一边从他嘴里飘出来:“我家女儿,天生眼睛就看不见。她妈去的早,家里就我能照顾她。但是我又要工作,不工作怎么成?她还说不用担心她,有次回家,她拿剪刀剪东西,把手指给剪了个口子,又去摸自己的脸,整得满脸是血,可给我吓得不轻!你说这怎么能放心?我只好给她请了个女佣。那女佣是个老太婆,又老又瘸,儿女不想养她了,给介绍到我这,结果也是个废物,有时候碰上问题了自己解决不了,反而还要来问我女儿。她难道觉得一个瞎子能给她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哼!”
汉特摇摇头,又吸了口烟。
副车长讪笑:“老人嘛,是这样的,有时候发病了或者摔了,还得你去给她付医药费,不中用。”
汉特叹息一声,说:“可谁让我没本事呢?没本事就只能这条件。贝蒂特别喜欢读书,她自己读不了,以前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给她念念。现在,眼看着她就要长大了,得给她多挣点钱,留下点财产什么的,根本挤不出时间来陪她。老太婆呢又不会识字,做做饭洗洗衣服也就是她的极限了。哼,这文盲,估计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汉特的语调染上几分惆怅:“我女儿啊,什么也做不了,以后也成不了什么事,一辈子也就那样了。能嫁到个好人家固然是好,但谁又能保证别人会对她好一辈子?等我死了,她老了,变成个又老又瞎的老太婆了,谁再去养她?难不成要她流落街头、沿街讨食去?就算给别人当佣人这么低级的工作,她也没法做啊!我就想,起码现在,我还有点力气,多挣几个钱,给她买套小房子,置块地,把钱用她的名字存在银行里。等她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至少还能有一丝希望。”
最后,他望着灯下飘动的烟雾,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说:“真想我能陪她到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