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伤情？”
“患者膝盖以下左小腿粉碎性骨折，胸部、腹部、腿部多处被红色针状物贯穿，瞳孔呈现红色针尖......”
“魔人血比例？”
“魔人血比达到43%，有脖颈处明显的嗜血印痕，体内多脏器功能衰竭，中度狂血症与失血过多引发的急性休克，需要立刻进行输血。”
“血型。”
“......γ-AB＋型。”
“3U γ-AB＋型血袋，去血库管理主任那边取。叫护士把伤者推入手术间，准备手术。”
“是。”
“......”
模糊的对话与恍惚的视线中，她看见了几道白影围着她身旁走来走去，随后一阵轻微的震动，头顶昏暗的灯光开始移动起来，一盏接着一盏。在黑暗与光明的交错间，她颠倒的世界中，那些白影时不时低下来看着她，争先恐后张大着如同黑色窟窿大的嘴巴呼唤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现在她的眼皮已经沉重得几乎快抬不起来了，就连最简单的眨眼，都在这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中显得异常的艰难.......
好困.......好冷.......
好想睡觉......
“......托克塞米松，20cc。”
还是刚才那个简短而又冷静的声音。恍惚之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扎在自己的大腿上，推入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明显的痛觉。但扎完以后，她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胸膛处怦怦作响，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在自己体内肆意咆哮.......困意与冰冷暂时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胸腔内心脏的狂跳与灼痛。
“.....看着我的眼睛，保持清醒，深呼吸。”
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句话如此的可靠，令人心安。
在沉重的呼吸声与徘徊的滚轮声里，她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个与她对话的白影轮廓上，即便是胸腔内如同千刀万剐般的疼痛，她目光中那道微弱的火光却始终不曾熄灭，直至那个链接着黑管的胶罩盖住了她的面部鼻腔，沉倦已久的睡意再度将她拖回到那惊涛骇浪的梦境......
.......
“爸爸妈妈！快看！我终于学会叠纸龙啦！”
“莉娅真棒！爸爸妈妈都为你感到高兴哦~看，呜——飞喽~~”
“哇！飞起来了耶~~”
“那......爸爸，我以后能成为像贝奥沃夫那样光荣的龙骑兵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好好学习，爸爸相信我们家的莉娅以后一定能成为......”
......
砰——
嚓——
“妈妈——！！爸爸——！！！”
“走！快走！”
“别回头！”
砰——砰——
......
“我来是想告诉你，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家族的宽恕是有期限的。加入还是毁灭，取决于你自己的决定。”
“呵呵......你觉得，你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吗？”
“你还剩下半年的时间考虑。否则过了这个期限，你的美梦，也该在你毙命的时候醒了。”
“你们杀了我的母亲......”
“她是家族的叛徒，与人族私通逃到艾奇里斯，还将摩纳多斯最重要的军事机密泄露给了塔山和巴恩，让家族在政坛上蒙羞。能允许你生下来并存活到现在已经是这个家族所给予的最大宽容了。”
“你们所谓的军事机密，难道就是为了测试新武器而选择牺牲掉边境数十万艾奇里斯和摩纳多斯军民的代价吗？！如果不是我母亲提前知道这个事情，你们还有什么是敢瞒着所有人不做的？”
“与萨鲁曼殿下所要实现的计划相比，这点本来要预定达成的战略目标根本不值得一提。为了不择手段的前进，一切的牺牲与损失都是必要的。”
啪——（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算你拒绝了？”
“我跟你们这些畜生没什么可以聊的了。如果不是今天所有政要都在台上，你觉得我会有这个耐心听你讲这么多废话？”
“.......”
“那你可要为你的无知而付出代价了。”
“滚。”
......
“不.......岚......”
“快点！还差最后几步路.......就能到了！”
“动啊！给我动啊！”
“可恶.......”
轰——
喧嚣的黑暗世界，再一次，陷入沉寂。
.......
滴——滴——滴——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接着一阵的滴滴声，这种她未曾听过也未曾知晓的声音将她从黑暗的意识深海中逐渐拉回到了潜意识与现实间的交叠形态。模糊之中，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兴奋的叫喊声：
“醒了！醒了！她已经醒了！”
紧接着，还是那个冷静沉稳的声音：
“抱歉稍等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
“患者是血魔族与人族的混血，γ抗原超过正常比例。
专家建议：在医院仍须静养至少1周。住院期间须定期注射魔血抑制剂。
另外，急需消炎、镇痛、麻醉类药剂 ”
李振国医生正在处方单上飞速书写着，当他正在飞速思考需要多少药剂和医用手术套具时，旁边红发少女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医生，我这个样子，还有多久能下地？”
李振国停下笔，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此时，那位红发少女正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全身上下除了病号服和头部以外，几乎都缠满了绷带。
“1周左右，前提是医院的血库存量还够。”李振国走到她身旁查看了一下输血吊瓶的滴管速率，“但现在这个情况，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更糟糕的局面发生。先养病吧。”
“......什么.....意思？”
“差点忘了，你才刚醒，所以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不过在听之前，你得确保你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对，”李振国摘下了眼镜，捏了捏紧皱的眉头，“本来按照《医护病人照看准则》，我们是不能在患者从休克状态下醒来的时候告诉对患者有可能造成精神冲击的消息的，因为这有可能对患者的身体甚至是精神上造成二次伤害。但由于你身份的特殊，这则消息有可能涉及到你的.......”
“简短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莉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腾然升起的恐慌，语气突然急躁了起来。
“好吧。”这回李振国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接把话挑明了，”1729年5月28日，也就是前天晚上，帝都内所有部门及其下辖理事处以及城市关键设施都遭到了魔族武装势力的突然袭击，造成将近3000人死亡，2万多人受伤。帝都现期所有在员的10名大魔导师在此次袭击中全部阵亡，北方的塔伦托岛和乌狄克连带山脉地区在魔族发动袭击后的不到1个小时内就失去了与我们的联系，你所负责的朗恩行省朗恩森林区域在昨天凌晨也接触了摩纳多斯的——”
还没等李振国说完，他便惊讶地看到莉娅硬生生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右手伸向扎着针管的左手，试图要将针管拔出来。
“你冷静一点，现在情况还没那么糟糕。”李振国见状，便招呼一旁的护士按住她的肩膀，“目前朗恩森林那边还没被切断通讯，我的学生现在还在那边救治伤者，短时间内是不会——”
“我是佩鲁斯卡家的家主！我必须得回到前线！”此时的莉娅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了，几乎是以声嘶力竭的语调冲着李振国吼道，“魔族打仗是什么思路，我难道还不知道吗？！朗恩森林那块战略要地用不了多久就全是那帮斥候和吸血鬼部队！如果不及时让我回去，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放开——”
忽然间，她回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仿佛如同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停止了挣扎，随后语气开始变得怯生生起来：
“那个......你们......有没有收治过一个叫林岚的人？他跟我一起的，有一头白色的头发，之间跟我也是同样遭遇了魔族的——”
“很抱歉，”一旁按住她的护士开口了，“我们当时收治你时，并没有看到与你所说的那名白发男孩，只有你一个人被魔法监测局的人抬着担架送进医院。”
“怎么会.......那其他医院呢？！总归会有他的消息吧？！”
“这个我们会尝试去联系，但现在还是建议你——诶？！”
护士话还没说完，就被莉娅猛地挣脱甩到了一旁。旁边的李振国一看形势不太对，于是立刻后撤步闪身到门口与过道的连接处，堵住了莉娅的出路。
“让开！！！！”
莉娅顺手抄起了一旁铁盘中的医用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眼神里充满了决死的意志。
“如果你非逼我采用这种极端的手段，那就别怪我死在你面前！现在！给我立刻往后退！”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
李振国被莉娅的脾气这么一激，气得血压都快上来了。然而还没等他发火，一位熟悉的中年男性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莉娅，这里是医院！不是你胡来的地方！把刀给我放下！”
“罗森塔尔......叔叔......”
当看到那个身着艾奇里斯深蓝灰色军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莉娅瞬间懵在了原地，握着剪刀的手无力地垂下。身后的护士眼疾手快，立马从她手上顺下了医用剪刀，退至一旁等候。
“你可算是来了。”
李振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句实话，如果不是那个名叫罗森塔尔的老熟人替他解了围，他铁定是拿这个棘手的女孩没有任何的办法。
“抱歉，李。”罗森塔尔摘下头上的军帽，将其放在胸前，向着李振国低头表示歉意，“侄女心性太急，什么事都喜欢逞强，这次给你们院方的救治工作造成了麻烦，我仅代表我个人向您表示歉意。稍后我会联系这边还在运转的侍所抽调药品过来。”
“不用了。”
铿锵铿锵——
李振国听到了门外传来隆隆的马车声，于是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走廊深处看去。果不出他所料，又是几十台担架的病人被送到了医院。
“唉......”
李振国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向着门外急诊室的方向走去。临走时，他拍了拍罗森塔尔的肩膀：
“我这边还有事情，就先走了。医嘱单你去找楼上外科室的娜塔莉亚医生去开吧，如果你着急带你侄女离开的话。”
“......谢谢。”
罗森塔尔目送着李振国离去以后，转身走进病房，来到了莉娅的病床前。后者木讷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空洞与绝望。
“......”
“......”
二人就这么无言地互相望着彼此，沉默良久。最后，罗森塔尔伸出藏在袖套里伤痕累累的左手，搭在莉娅的肩膀上。后者被这样的举动给愣了一下，而后眼眶瞬间就被辛辣的泪水所浸湿。
“三叔......你的手怎么......”
“没事，小伤而已。”罗森塔尔打断了她的话，“过几个星期就能恢复了。哦，对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便在大衣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满装的血袋递给她。
“这个，是刚刚从圣西斯梅尔医院血站申领来的新血袋。我的受伤程度不是很严重，但医生执意要让我输血。我就趁着医院不注意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出来了。后面我会找军医处理的，你不用太担心。”
身体先于思考行动，莉娅麻木地接过了罗森塔尔递过来的血袋，看着血袋里映现的暗红色光泽里狼狈不堪的自己，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了男孩为了救自己不惜扎破手掌喂她血的画面，而后画面闪烁，她又看见了血夜之中那个男孩被贯穿了胸膛倒在血泊里，双眼迷离地看着自己，在痛苦的哽血过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在那错愕的一瞬间里，那个原先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以毫无防备且无可避免的方式进入了她的意识里，让她原先稳定下来的情绪再一次掀起了狂澜。
“没有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喃喃地念着心碎的话语，磅礴的辛酸情感从心底里瞬间迸发，泪水犹如决堤般夺眶而出，滴落在血袋的黑字标签上，将原本洁白的周边污染成了浑浊的黑色。血与黑的交融映现，仿佛象征了她原先对这个世界的期许，转为了彻底的绝望与愤恨......
“三叔。”
莉娅的左手紧紧地攥着床单，血红色自她的掌心深处逐渐蔓延。这时，罗森塔尔才注意到，她已经将手心攥出了血，原本黯淡的眼瞳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异常地猩红可怖。
“带我回前线。”
“我要让那些夺走我一切的魔族，付出血的代价。”
.......
“朗恩行省督府已经发布了新的动员令，将会集中境内所有的民防力量到朗恩森林以南的布莱福斯堡、日纳卡、耶梅三处道口构筑防线。督府要求户籍在朗恩行省的所有男爵以上的贵族，无论什么原因在外，都必须于6月1日之前返回到朗恩境内进行现场登记备案，违者将被剥夺战时及以后的民防地区管理权与辖地调度权。现在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必须得尽快赶回去登记备案，把你的辖地调度权转交给你佩里埃大伯，然后赶紧回南边的乡下先养病，等你养好伤以后再回到前线也不迟。”
“.......”
莉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罗森塔尔站起身来，戴上了军帽，“一会儿会有人带你到医院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了。旅途可能有些长，你稍微忍下。”
“那三叔你呢？”
莉娅紧紧地攥着罗森塔尔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
“三叔这边要马上要开赴前线了，这次不能陪你去了。”罗森塔尔望着床外硝烟四起的帝都，苍老的脸上掩饰不住心中的惆怅，“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跟你乡下务农的阿丽娜婶婶好好生活，她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还望莉娅你多担待点......”
“......”
“行了，该道别了。”罗森塔尔摒了下鼻子，握着莉娅的手更紧了一些，“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后有机会，就在信中聊吧。三叔走了。”
“.....嗯，保重。”
只是几句简短的回应，莉娅便松开了罗森塔尔的手。直至罗森塔尔消失在门廊处的尽头，她依旧低着头，宛如一尊沉默的石雕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走廊的外头，医生护士们又开始忙碌了起来，为救治病人来回奔走，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会有人为此停留下脚步。但多年以后，当作为纳杰日卡医院前线医疗队的他们在血肉横飞的巴恩前线被病床上的这位半血族少女拯救时，他们所知晓的，将会是另一个让敌人魂飞魄散、让战士们欢欣鼓舞的名字：
“塔赞血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