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侍女从小巷口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莉娅正虚弱地靠着墙边坐着，原本红润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沁满了她的额头与脖颈。很显然侍女刚才给她的那瓶药的镇痛药效已过，钻心的疼痛再一次突破了神经麻痹的束缚，向她的全身袭来。
但即便疼成这样，这位身材比侍女矮半个个头、体质堪称羸弱的红发少女仍然死死地保持着右手单手持铳警戒的动作，下嘴唇都被上牙和下牙咬得沁出了血，直到侍女来到她身边检查她的身体情况。
“怎么样......你解决掉他了么.......呵......呵......”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紧紧握住侍女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冰冷，以至于擅长使用冰系法术的侍女心里都感到瑟缩了一下。
“嗯，解决掉了。”侍女从莉娅手中接过了手铳，语气依然很平静，“放心，有出去的法子了，你死不了。但在这之前......”
她挽起右手的袖子，露出洁白的右小臂伸到莉娅的嘴前。
“咬吧。虽然我也不清楚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发作的，但我的血应该可以让你的病症减轻点，总之你先咬吧。可能会有点痛。”
莉娅怔怔地看着眼前侍女的手臂，又抬头看了看侍女被额头鲜血染红的半边脸颊，沉默了半晌。
“这样做......真的可.......”
“别废话了，赶紧咬。”
“......啊唔——！”
还没等莉娅把话说完，侍女便不耐烦地用莉娅的尖牙刺破了自己的手臂。顿时，一股腥甜浓郁的血味自上而下涌入喉头，仿佛是久旱逢甘霖一样，莉娅再一次品尝到了久违的人血醇香与鲜甜。那一刻，意识即将陷入昏迷的她无比地清醒，浑身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力量正在逐渐回归......不，与其说是回归，不如说是一次全身心的彻底净化：原先那种即便是病症暂时消除后释放魔法仍隐隐作痛的感觉，似乎已经被彻底根除了;体内狂躁肆虐的魔血在她吸取侍女的鲜血之后，仿佛是被一股更为强悍凶猛的力量所压制住了一样，陷入了沉寂.......
上一次她尝到人血，还是在林岚为了救陷入狂血症的她那一次。那也是从小就饱受白眼与歧视的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个世界，除了自己的叔叔婶婶外，还是有人在乎她的。而如今，又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毫无保留地为她献上了鲜血......
“你怎么哭了？”
侍女看着吸着血的莉娅突然开始轻声啜泣，有些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肮脏邪恶的血族子裔......为什么你会为了这样危险的我而.......”
“因为有东西可以拿。”
侍女拿出白色绷带简单包扎了一下手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说道。
“......诶？”
莉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侍女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
“对，就是因为有东西可以拿。”侍女一边说着，一边卸下弹夹检查了下两把手铳的子弹，“如果不是那个叫佩什么埃的伯爵求着我们，这档子事还轮不到我来出马。但平心而论，他给的报酬实在是太多了。你猜猜看，他许诺给我什么？”
“......什么？”
“三辆马车的朗恩行省卡文郡红酒，”侍女戏谑地笑着比了个三的手势，“里面的酒都够我喝三年了。这秃顶老头也挺实在的，当年我随口一提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正好我买的酒也快喝完了，真是想睡觉就来枕头。”
“.......”
莉娅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原先以为这样一个在险境中豁出命保护她甚至还给她血的人绝对是一个外表冰冷但心怀热忱的好人，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这位侍女保护她不为别的，仅仅只是为了三大马车的红酒，而且还是一个十足的酒鬼......
不过这些东西倒不是莉娅特别在意的，她更在意的是，佩里埃大伯能认识到如此战斗风格凶悍狂野的人物，而自打她记事以后他居然都没跟她说起过这些，天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连她都不清楚的人脉关系。
“那个......你说的那位伯爵，是佩里埃伯爵吗？”
“嗯，就是他。”侍女点了点头，随后向她伸出手，“先别说这个了，现在还能站起来吗？如果不行的话，我背你。”
“谢谢，不用。我自己能站起来。”
莉娅谢绝了侍女，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侍女的手，借着侍女手臂的力从地上站起来，随后慢慢跟在她身旁向前走。虽然她刚从急性狂血症中恢复，身体还尚且虚弱，但好在支撑自己站立和走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一边问着，一边揉了揉有些肿痛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去尼尔弗海姆的坍缩点（Singularity Point），”侍女拿出了那颗金属圆球，将里面的那颗闪烁波动的粒子集合体展示给莉娅看，随后收入环戒中，“然后我们出去需要用到这枚坦达尔粒子来开启坍缩点的‘门’（Gate）。虽然我也搞不清楚那帮魔族到底是怎么找到批量提炼的方法，但管他呢，能用就行。”
“那我们当初是怎么进入到这个地方的？”
“不太清楚。进入尼尔弗海姆的条件相当严苛，需要施术者将施术对象的血液滴入以坦达尔粒子为核心构筑的法术矩阵作为媒介，同时还要求施术者的魔力回路与坦达尔粒子在同一魔力波频内发生长时间的共鸣。只有这样才能在术式激发的一瞬间将自己和施术对象同时传送到尼尔弗海姆。”
“我现在大致能猜出来，把我们传送到这个地方的，绝不仅仅只有那个塔萨尔族男孩。他应该还有其他的——”
话还没说完，侍女突然站在原地，向着身后的街道看去。一旁的莉娅见状，有些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那边是有敌人吗？”
“......”
侍女盯着那边的街道几秒，旋即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走吧。也许是我的幻觉。”
“嗯。”
尽管莉娅也同样隐约察觉到了侍女隐藏在心中的些许不安，但她不好再多问些什么。随后，侍女再度召唤出了奔腾的浪潮，托举着二人再度高速沿着街道向前疾驰。
“说起来，这里的迷雾似乎越来越大了，”莉娅在浪潮上环顾着周边的情况，心中有些隐隐担忧，“而且那些碎石往天上也越飞越多了，真不知道这里的环境怎么会变得如此诡异的。”
“正常现象。尼尔弗海姆在察觉并围剿我们之前会先进行周期性的崩溃重塑，筛查每一个我们可能经过的地方。这个过程可能长则一天，短则几分钟。不过这个也只是我根据我自己的时间测算出来的，可能不太准，因为尼尔弗海姆的时间流逝与外面不太一样，你在这里过的几个小时甚至是一天，到了外面可能也就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的时间。所幸的是，这次的时间相当充裕，足够我们出去的。”
“一会儿到了坍缩点以后，你必须要按照我说的每一步指示来做。只有这样，你才能确保你自己安然无恙地到达朗恩行省。”
“嗯.......诶？等一下，到达朗恩行省？我们刚才不是还在帝都吗？”
“情况有变，帝都那边估计可能会出大乱子，”侍女双手持枪下垂，警戒地望向周围快速退去的街道与房屋，“总之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把你送到朗恩行省。但至于送到朗恩行省的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这取决于你自己想去哪里以及坦达尔粒子的量能不能足够让你传送到朗恩行省。”
“额......好吧.......”莉娅有些尴尬地在裤腿上搓了搓手，“虽然不是很明白现在的情况，但你经验肯定比我多，那我就听你的。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下，咱们怎么找这里面的坍缩点？”
“用我的眼睛。”
侍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莉娅这才注意到，侍女原先琥珀色的眼瞳已经骤然变成了黄金色的瞳孔，似乎有无数团无形的炽热火焰在其中静静地燃烧着，在这风雨飘摇中宛如亮如白昼的灯塔，点亮了前方充满迷雾的道路。
“这是.......”
莉娅刚想问侍女到底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然而下一秒，侍女的脸部发生了异变，整个人形像是被一道凭空出现在脸上的奇点扭曲坍缩，而莉娅则在片刻的茫然过后看到了让她瞳孔疯狂战栗的恐怖景象：在她的面前，一团不可名状的、呈现出金属光泽质地的不规则几何体正剧烈波动着，耀眼的黄金色自相互交错间的狂乱裂隙喷涌而出，刺痛得她的双眼几近失明；银黑色的针刺自其核心中破出，随着核心的波动而发生有规律地涨缩；可辨识的冰冷女声此刻已被巨大的噪声与各种各样不可用言语来形容的震颤声所替代，如此滚烫凄厉的声音徘徊在她的耳朵与她的大脑中，就像是被灌进了滚烫的岩浆一样，她全身上下的神经如同撕裂灼烧般疼痛，愈发严重的黑视现象让她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外界感知，仅存的理智几近崩溃癫狂的边缘.......
“啊啊呃——！啊——！！！我这是——怎么——啊啊呃.——！！！”
她跪倒在浪潮上剧烈喘息呻吟着，无意间扫过膝下翻涌的水面，竟惊骇地看到了浑浊的水面镜像中，自己原本猩红黯淡的左眼瞳居然也变成了跟那位侍女眼睛一样的黄金色！
“你到底对我——”
“我说了，可能会有点痛。”侍女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抬手两枪打掉了前面挡路的断梁。“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你说的。一开始的时候确实会很痛，但别怕，稍微坚持一下，过会儿你就能看到我眼中一样的东西了。”
她话音刚落，莉娅全身上下的疼痛与黑视现象瞬间消失了。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水中那可怖的倒影被视线边缘弥漫的耀眼光线所遮蔽，随后缓慢且错愕地抬起头，看到左眼的世界中，无数狂乱的黑影在隔墙的街道、地底下甚至是远处的房顶上交错奔突；两个街区开外，一道冲天的巨大光柱......不，不止一道，是无数道巨大的光柱矗立在眼前，刺破了这被漫天碎石与迷雾笼罩的破碎天际！而右眼的世界，依旧黯淡，一如既往。
“......那道光柱.......”
“那就是坍缩点所在的方位。”侍女说道，“它会以特定的光波段与魔频在尼尔弗海姆中显现，普通人的肉眼通常是无法观测到的。”
“但是神明及其受赐者，以及纯血魔族，则不受常规的物理法则与魔法定律约束。”
“你的意思是.......”
莉娅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怪异几何体在自己眼中迅速恢复成正常的人形模样，感受到了自己的世界观连同肉体仿佛在某个瞬间被粉碎旋即重塑一样，内在的一切都正在被颠倒扭曲。
“你就是神——”
“我虽然很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包括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侍女打断了她的话，无奈地叹气说道，“但很遗憾，是的，我的确是神明。但至于我是什么样的神明，我不知道。‘我是神明’这个概念早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在我的意识中，然而你能想象这有多荒谬吗？上一秒我还在如同炼狱般可怖的格罗兹尼前线捂着自己的断手哀嚎，下一秒我却仿佛做什么都无所不能，能随手变出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也能摧毁一切我不想要的东西，只要它在我能掌控与可认知的范围内。
“起初我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普通的魔法。但当濒死的我在嘉罗尼莫战役中，为了从敌人的包围中活下来，亲手创造出了那个我以前的世界中最为恐惧的‘具象’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现在，我成为了死亡，世界的毁灭者’，而烈日的瞬息，已在我的手中点燃了世界......”
“但所幸，并不是全部。”
“你到底在说什么？！”莉娅战栗的瞳孔中映现着侍女似笑非笑的冰冷面容，话语中庞大的信息量让她在心底里忽然升腾起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为什么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懂？你到底要对我们这个世界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我能将你送出这里，就足够了。”
“不是你——”
莉娅刚想再追问，然而下一秒她便察觉到自己的舌头与下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麻木僵直感瞬间遍布左半边身体，她暂时说不出话了。
“聒噪的乌鸦与聒噪的村口野狗唯一的区别就是，乌鸦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我只需要一把抓住它的喙就能让它彻底噤声；而至于村口野狗，这种就得拿大棒抽烂它的嘴，才能下次见你躲远远的，连声都发不出来。”侍女伸手捏住了莉娅的下巴，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充斥着咄咄逼人与威胁，“我相信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明白乌鸦与野狗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不要再试图去挑战我的忍耐底线，否则从今往后你永远说不出话，听明白了吗？”
“.......”
压抑的沉默氛围在二人周围逐渐蔓延，唯有脚下的浪潮仍在奔腾汹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许久，莉娅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而侍女见状，则颇为满意地收回了手，随后唤出一根烟继续点上，再度恢复了刚才一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只要你保持安静，我肯定不会吃了你的。”
说着，她的视线忽然从莉娅的身上移到了街道前方，散漫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起来。
“哦？麻烦的家伙又来了。”
侍女轻挑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嘲讽。
而就在她说话之时，前方的地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随后轰地一声，大地碎裂，砖石崩摧。一道浑身散发着漆黑丝线与不详气息的巨大黑影自地面破土而出，张开内嵌无数颗尖利兽牙的血盆大口，呼啸着向着正在疾速飞驰的莉娅二人袭来。那居然，是一条早已灭绝在神话时代、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任何现今或未来时空之中的黑沙蚺！
“好极了！真是我讨厌什么就来什么！”
侍女一把揽起还处在混乱状态的莉娅的腰，靠着浪潮的升力蹬上左边的墙壁，同时右手中骤然浮现出一柄灰白色的巨剑。借巨剑的力势，她将剑锋对准了黑沙蚺的背部，伴随着一系列金属变形的摩擦碰撞声，那柄巨剑的剑脊中部翁然裂形，露出了隐藏在剑柄与剑脊内部的大口径高能发射光源，莹蓝色的粒子光泡在其核心中急剧膨胀！
滴滴——
【......Система проецирования гамма - частиц на шторм, блокировка.，перезарядка завершена.（......伽马粒子风暴投射系统，锁定，充能完成。）】
“Иди нахуй Долбоёб Мертвый червь Сука！！！（去你麻的你个死**虫子！）”
侍女怒骂着扣动剑柄上的扳机，顷刻间，一道巨大的亮蓝色高能粒子流自高能发射光源喷出，瞬间贯穿了眼前的黑沙蚺。强烈灼热的粒子风暴在黑沙蚺那内部肿胀畸形的血肉下肆意膨胀奔突，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黑沙蚺的庞大身躯就因承受不住内部急剧升高的压力而发生剧烈的爆炸，碎裂的肉块、黑血在空气中飞溅，随后被后面再度剧烈膨胀的高温震荡波吞噬、汽化.....整个过程是如此的短暂，以至于莉娅还来不及辨识出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自己瘫坐在再度涌现的浪潮之上，而侍女则站在自己的身旁，若无其事地拉开那门刚才摧毁了黑沙蚺的奇异造物的弹仓，一枚修长硕大的红热熔芯丝从其中弹出。
“抱歉，我讨厌虫子。所以刚才下手有点重。”
侍女嘴中说着道歉，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歉意，仿佛对于她来说，这样的道歉无论说不说都早已没了意义，只是职业本能使然而已。
她随手凝炼出又一枚熔芯丝，填装入巨剑之中，很快又一声清脆的“滴——”声，这门能量怪兽的口中那团逐渐黯淡的粒子光泡又再度膨胀。这一次，侍女瞄准都没瞄准，直接抬手对准斜对面的街角。
“Мертвые не останавливайтесь на пути живых.（死人别挡活人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