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米诺斯他们陷入苦战的半个小时以前,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萨拉贡城近郊,一列蒸汽列车正在平原上飞速疾驰着,向着艾奇里斯边境线上的萨伦奇呼啸驶去。
“看样子,萨鲁曼殿下是准备彻底将艾奇里斯、普罗诺斯、奥尔玛以及图林玛一并从地图的版块上抹去啊.......”
爱德华放下瓦诺伊递给他的那张前线战略地图,望向车窗外远去的荒原,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瓦诺伊悄悄地向包厢外的侍者使了个眼色,随后侍者点了点头,轻轻地掩上了门,“最近国内形势您也不是没有看到,因为饥荒的原因,粮食物价开始飞速增长,民众几乎都买不起食物了。再加上国外的圣卡罗股市崩盘,货币开始迅速贬值,国内经济遭到了严重的打击。农民与工人开始争相罢工,在农村和大城市里发起武装暴动,就连学生也卷入到其中......这样一天天镇压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
“所以,你认为,只有发动战争,才能让摩纳多斯国内的形势稳定下来?”
爱德华冷不丁地打断了瓦诺伊的话,神情严肃。
“不,我并不认为战争是一种可行的方案。”瓦诺伊摇了摇头,“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方案。对敌国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战争,虽然短时间内有可能获得大量的资源并暂时缓解国内的经济压力,但这种方法无异于杀鸡取卵。一旦资源被用尽或是国内经济压力上升,而摩纳多斯却只能对外再发动一场战争,那么就得要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周而复始,始而复周,这样下去终将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更为关键的一点,以战养战,除了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也同样会造成国内对外战争机构guan |liao体系的过于庞大与臃肿。最显著的体现就在于军队。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500年以来就一直不停地转动着,我们为了它倾尽了所有的资源与心血,并把它变得越来越嗜血。每到战争爆发时,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贫贱还是富贵,都如同着了魔一样,狂热地支持军队对外进行侵略,屠杀他国民众,即使这种行为是极为不理智且不道德的。军队的暴行引起了艾奇里斯对我们的仇视。一直以来,艾奇里斯一直在寻找能够瓦解摩纳多斯的力量。而这种能够摧毁我们的力量,就存在于工人团体当中。不……应该说是我们所有人当中……”
“就在去年,魔都的市政厅遭到了工人的炸弹袭击。我们通过一系列相关线索找到了罪魁祸首,发现她是个艾奇里斯人,她当时正准备引爆身上的炸弹与我们同归于尽。要不是莫洛掷出飞刀割断了她的引线,天知道我们会不会死在地下室里面……而且这个女孩才只有13岁!任谁想都无法想到,这居然是一个13岁的人族女孩做出来的事情!”
“但最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她的那些工人同伙居然想再次突袭士卫局救她,还说要和我们这群压迫人民的豺狼做决死斗争,革我们的命。最后她被送到刑场处决了。可她死后的第二天,又有25名工人农民冲到了军队里,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炸弹,造成了军队里严重的伤亡……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艾奇里斯或许已经找到了我们的软肋。那个13岁女孩所领导的组织纪律严明,他们只袭击那些重点目标,而不伤及无辜民众。此外他们还宣称,所有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过去帝国压迫人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即便这种现象的背后不是敌国王宫所指使的,也依然会有其他人去做,因为他们都敏锐地注意到了摩纳多斯最根本的矛盾——帝国统治阶层与平民之间的矛盾。而浑然不觉的我们却仍试图以种族之间的仇恨转移国内的视线,这无疑是在自掘坟墓。等到时候开战,举国上下拼尽全力开动的这台战争机器,这些反叛者只需要找到这个软肋,轻轻地一碰,引爆国内工人包括所有民众的反叛情绪,届时摩纳多斯这座大厦将会彻底坍塌,走向真正的毁灭......”
“可是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这样......”
说到这里,瓦诺伊攥紧了双拳,语气依然像往常那样沉着冷静。但透过茶杯内水面的倒影,爱德华能明显地看到,他的眼神中充斥着无尽的怒火,却又是显得那么地无力。
“分析得不错,可以看出你比以前进步了不少。”爱德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块焦糖饼干递到了他的手上,轻声说道,“能想到国内矛盾形势的层面,并为这个国家的前途着想,作为你的老师,我感到很欣慰。”
“谢谢.......”
瓦诺伊赶忙接过了爱德华的饼干,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不过,老师我还是得要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真正能拯救这个国家的,还是摩纳多斯的人民。”爱德华直视着瓦诺伊的眼睛,严肃地说道,“无论是身居高位的王宫士卫,还是在街头摆摊叫卖的小贩,他们都是人民当中的一员,都有属于他们的权力,去守护这个国家。这样的权力,从他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刻起,就已经存在于他们的身上。当它们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时,任何形式的阻挠与障碍,都无法抵挡。”
“但人民作为权力的拥有者,在行使自己的权力时,个体与个体间或是群体与群体间难免会产生相应的权利与义务上的冲突。所以这个时候,就得需要你们——这些代表人民意志的战士与领导者,来替他们行使权利,承担义务,即实现自己的权力。人民对你们寄予信赖,将权力交付给了你们,为的就是希望你们成为守护这个国家的剑与盾,在实现人民权力与表达人民意愿的同时,让它永远繁荣昌盛下去。而一旦你们将权力滥为己用,将矛头指向了支持你们的人民,那么人民也有权利与你们为敌,并将属于自己的权力彻底夺取回来。”
“多余的话,老师就不再讲那么多了。你我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老师还是希望你能牢记这一点,时刻以人民、以国家为重。虽然现在,老师此生,恐怕是看不到那个理想的实现了......但即便如此,老师还是相信,身为国家卫士的你们,终有一天,会让这个国家越变越好的。”
“嗯。”
“对了,话说回来,你家里情况现在怎么样?你母亲的病还好吗?”爱德华问道。
瓦诺伊吃饼干的手停了下来。
“.......”
“她去世了......”
“......”
“.......什么时候的事?”
“魔都那段时间因为暴乱而实行全城戒严,我和我的部下那个时候在士卫局里负责搜集那些暴徒的情报。我原本以为时间不会那么短,可没想到这一搜,就是两个月.....”
“在这段期间,我不止一次地向市政厅上书请求回去照看我妈,但都被他们否决了。我上去找他们理论,得到的理由居然是身为国民士卫,你应该以帝国利益为重,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帝国。我当了士卫四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规定!”
“我当时就想发火,可他们又说只要我这段期间不离开岗位,他们会派人到家里照料我妈,并给她提供局长级别的医疗待遇。仔细想了想以后,我最终答应了他们。出于不放心的原因,我拍了封电报给塔加纳,让他帮忙照料一下。等到戒严结束了以后,我回到了家,结果发现我妈就挂在屋里客厅的那栋梁子上,没了气息......人死了将近5天,都没有人来给她收尸......就这么挂了5天......”
“.......”
“我都不记得那几天,我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医生说我那个时候像发了疯似的抱着我妈跑进了医院,刚一进门就摔倒在了地上,然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昏迷了两天。后来我在我妈|的床头柜上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一张字条。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说的吗?”
爱德华闭上了眼睛,内心隐隐地感到一阵绞痛。
这样悲惨的事情,他已经见过了太多了。但人世间最为悲惨痛苦的,莫过于亲眼看着失去亲人的孤独者坐在自己的面前,听他亲口讲述失去亲人时的那个瞬间。
那样子,不仅是对倾听者内心上的压迫与无力,更是对讲述者精神上的再度折磨。更直接的说,讲述者是在对自己本身进行摧残,而倾听者,只能听着这段悲惨的经历,想要做点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伸出手来,想去摸摸瓦诺伊的额头。
但他终究还是停住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着......沉默着.......
“她说:’瓦沙,妈对不住你,家里的事情你以后就不用再操心了。床头柜里还有点金银,拿去换点钱,早点娶个媳妇过日子......还有,不要怪塔加纳,他的腿断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哺育,是我坚持不让他来的.......’”
”......我妈是从乡下过来的,除了农事她什么都不懂,大字也不识一个。当初我进到士卫队的时候,所有人都笑我出身贫贱,甚至还有人拿当着你的面来羞辱我,因为他们在那一天,看到了一个驼背的农村老太婆背着一筐苹果来到了士卫局门前,低声下气地恳请门外站岗的士卫让她进去给她那宝贝儿子带点家乡的土特产。”
“士卫不让她进去,她就这样在门外,顶着烈日站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我结束训练回来,我就看到她就坐在台阶上,朝着我傻笑着。她那干枯粗糙的小手里,捧着一颗鲜红欲滴的苹果......现在想想,那苹果是真他妈的甜,甜到我最后都忘了训练后的痛苦与那些人的嘲讽。从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在士卫局里出人头地,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让我妈能好好地养病,不用再为我而担心。这是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为了能让我妈少受点苦,再危险的活我都会去做,不管最后我是否会因此而死......”
“现在我做到了,可我妈却没了......”
“.......”
“那个时候,我真的感觉,我他妈的.......操.......”
说到这里,瓦诺伊这样一个坚强的男人,忍不住双手掩面,痛苦地呜咽了起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亲人离世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曾经他以为,穷人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回报。
可他错了。
穷人除了失去以外,已经剩不下其他什么东西了。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一丝不苟地工作着,四年以来,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魔都人质劫持事件、拉科韦利亚叛乱事件、代号-803事件........这些他都挺过来了,以出色的优异成绩完成所有的任务,并成功当上了士卫队的队长。
所有人都看好称赞他,认为他是所有人的榜样。他也希望别人称赞他,于是就更加努力拼命地工作。如此一来,他很快就得到了萨鲁曼殿下的赏识,并被授予“国民士卫”荣誉勋章。在登上颁奖台时,萨鲁曼亲手将那枚勋章别在了他的左胸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英雄才能配得上这枚勋章,你是当之无愧的。”
当时瓦诺伊并不知道萨鲁曼说这番话的意味是什么。他天真地以为,这是对他的赞美,是对他工作的赞许。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
”........“
”想哭的话,哭出来吧。“
沉默了好一会儿,爱德华垂下眼帘,轻声说道。
”日子还是得要过下去,总不能把自己压垮了不是?“
”不过,在这之前,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说着,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块小木盒放在了桌上,将它缓缓地推到了瓦诺伊的面前。
”这是?“
瓦诺伊疑惑地打开了小木盒的翻盖,结果里面的东西让他的瞳孔一阵紧缩。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和鼻子一阵酸涩,各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是一枚普通的铜制勋章。做工粗糙,边缘不规整,且还留存有明显的凹陷;光泽黯淡,金属的表面还染上了些许的斑驳;挂在勋章上的绶带是用一条红色的亚麻布缝制而成,已经开始有断线了......除此之外,勋章上还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们的克洛维。(注:克洛维在摩纳多斯指代学阀)
”还记得这个吗?”爱德华拿起这枚勋章,将它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当初我来士卫局做指导讲师的时候,正好是学教局巡视的那一天。你们这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于是特地给我做了一个勋章摆放在我的办公室里。你们希望我会因此而暴跳如雷,然后离开士卫局,这样就没有人会给你们讲那些枯燥的历史、各族文化与艺术。莫洛找了一块废弃的铜片,塞奇用魔法将铜片压制成圆饼,你在上面篆刻文字,埃托克斯将勋章送到我的办公室.......三个人的分工明确,最终成功地将这枚勋章送到了我的面前。当学教局的局长看到它的时候,我想他的脸色恐怕还比我要尴尬。“
“你们以为自己成功地达成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你们也没有想到,我会将这枚勋章佩带在身上,并将它戴了整整一年。说实话,看到你们惊讶的这个结果也让我感到意外。因为在学教局的局长走了以后,我坐在椅子上反思了一个下午。我想,或许是因为你们讨厌枯燥的教学,认为学习艺术文化什么的都是在浪费时间。此外,从这枚勋章上刻的字就能看出,你们很讨厌这里逼仄压抑的教学环境,也不喜欢那种自居高位、盛气凌人的老师。上一任的艺术老师,应该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吧?现在又来了一个艺术老师,而且还是在职的外交首相,当时的你们,是出于对老师一贯的刻板印象,才做出这样的恶作剧。那如果,我放下作为外交首相的架子,不再是单纯的作为一名老师,而是你们的朋友呢?”
“于是我做了这个决定,将这枚勋章佩戴上自己的胸前。我知道我可能会因此而再次遭到你们的嘲笑,甚至你们可能还会因此变本加厉。但我不在乎这些。我不在乎他人看我的眼光究竟是什么样,也不会被他们的嘲讽或期待所动摇,我只是想用此来警醒我自己,永远不要被荣誉或是自己的身份所束缚。做你真正想去做的,而不是别人期待你去做的。”
说到这里,爱德华再次抬眼望向窗外。此时,夕阳西下,边境上萨伦奇落日的余晖照在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他从未有如此觉得,今天的黄昏,是那么地灿烂美好。
“孩子,”他把轻轻地握住瓦诺伊那只粗糙的大手,将那枚勋章放在了他的手心里,神情凝重,“记住我刚才所说的话。老师这次,可能以后就帮不到你了。剩下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这枚勋章,我希望你能将它保留下来,就当作是......留作一个纪念吧......”
“好了,还有20分钟就要到萨伦奇了,该说再见了。要拥抱一下吗?”
“嗯。”
瓦诺伊说着,抹干了眼泪站起身来,向着爱德华张开了双臂。爱德华也站了起来,想上前抱抱这位他曾经的学生。
然而,就在他们两个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爱德华只听见瓦诺伊轻轻地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声从前端响起,他和他向着一边倒了过去。剧烈的震撼,使得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听见了远处蒸汽列车传来的悲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