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4月25日11点42分，星期二晚上，法国凡尔登默兹河东岸，洛伏芒特要塞。
德里昂在自己脏兮兮的蓝呢子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一个沾满泥浆的小纸盒子。片刻之后，伴随着轻微的“嚓”地一声的响起，他那缠满血污绷带的手心里绽放出了一朵微弱但却温暖的小火花。他赶忙把火柴放进煤油灯的防风罩内，不一会儿，狭小的坑道里开始亮起了昏暗的橘黄色灯光。虽然不大，但是用来照明应该是够用了。
借着这道灯光，德里昂重新打量了一下周围正在熟睡的战友。在确认这并没有打扰到他们的睡眠以后，他便拿起煤油灯，戴上钢盔，背上自己的勒贝尔步枪，开始一瘸一拐地向着坑道外的堑壕走去。
堑壕外的空气相较于阴暗潮湿的坑道内部的空气似乎更加清新一些，但同时也有尸体腐败的气味与硝烟铁锈味弥漫在其中。德里昂几乎在刚从坑道里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要不是11点45分是他给排班轮岗的士兵送餐的时间，他现在宁愿待在坑道里躺在床架上，听着老鼠啃木头支架的声音和远处隆隆的炮火声入睡。虽然坑道上方时不时会传来阵阵沉闷的爆炸声，但是管他呢，能在相对安全的坑道里待着而不是在炮火满天飞的堑壕最前端当观察哨的替死鬼就已经很不错了。
可惜的是德里昂没有选择，但分配给他的也并不算什么特别差的差事。
几个厨子早就在堑壕的转角处等着他了。在另外几个士兵提着餐桶去往不同的堑壕以后，他们便将身后那个装满了铁皮饭盒的提篮子拿了出来，递给了德里昂。德里昂掀开覆盖在上面的蓝呢格子布盖，闻了闻。黄油洋葱鹰嘴豆泥汤，还热着。
“三十六罐汤，不用数了。”为首脸上带疤的厨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德里昂，他那死人般的眼神让德里昂感到不寒而栗，“其中有一罐是你的。记住别死就行。”
“嗯。”
德里昂点头应道，随即便提着篮子走向了东北方向的碉堡集群。
.......
送汤的路着实不太好走。昏暗的灯光下，地上到处都是湿滑的烂泥坑与肮脏的污水，时不时还有几只老鼠在堑壕边窜过。长期以来的浸足症让自己在这片泥泞的区域里几乎寸步难行，只能是走上几十步就得停下来缓缓。在这期间堑壕里还有不少士兵要么是蜷缩在地上冷得发抖，要么是靠着堑壕墙疲惫地小憩，要么是坐在堆砌而成的木头物资箱上抽着闷烟一声不吭，那些德里昂不得不在他们之间的狭窄缝隙间穿行。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德里昂很明显地能够感受到那些死人一般的眼神又“活”了过来，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他篮子里的铁皮饭盒，有的甚至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想讨要一碗热汤。
“这不是给你们的，等会儿后面厨子就来了。忍着点吧。”
挥手支开了上前要汤的士兵以后，德里昂加紧了前进的步伐。他也顾不上靴子里那双浸足到底有多疼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送完汤以后赶紧回去，然后直接倒在床上睡一觉。毕竟，谁也不知道德国人什么时候上来，他们会随时出现在各个地方、各处角落，等到你松懈了，便会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你，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2月末的那场突然的袭击以及杜奥蒙堡的陷落便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唯一让德里昂庆幸的是，洛伏芒特要塞不是杜奥蒙堡。这处坐落于默兹河东岸弗洛特伦山上的要塞在开战之前并没有响应所谓“进攻战”的号召，因而要塞内部大部分各类口径型号的重炮与炮弹储存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隐藏在由坚硬的混凝土浇筑而成的防御工事中。不仅如此，洛伏芒特要塞还连接了一条通往巴勒迪克的小型铁路，用于快速运送弹药和兵员补给。虽然运力远不及那位有着“法兰西救星”之称的贝当元帅所开辟的那条“圣路”，但是至少前线每日的炮弹子弹补给是够的。
现在，洛伏芒特要塞作为抗击德国人的火力桥头堡，如同一根又长又锋利的楔子扎进了德国人进攻的路线上，迫使敌人在绕路或者强攻中只能选择其一。
德里昂刚来到洛伏芒特要塞的时候还是在3月初。杜奥蒙堡陷落的当天他就收到了来自他们家乡菲尼斯泰尔行省的征兵令，作为家里唯一的成年男性劳动力，德里昂只能无奈地选择接受。几天以后他就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扛着沉重的步枪出现在了肮脏的战场之上，还没怎么站稳住脚跟，上来的第一天他们所在的碉堡集群就遭到了德军猛烈的炮火轰击。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在地下室上方响起，让人几乎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天花板上时不时会落下一阵又一阵的混凝土碎屑，呛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经过堑壕传令的过程中，德里昂曾亲眼看见有几个新兵因为直接接触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而导致全身上下七窍流血，甚至连眼球都飞了出来，直接滚落到他的脚边。
那一刻，德里昂只觉得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开始趴着地上狂吐，直到吐得胃里什么东西都再也吐不出来才作罢。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凡尔登的存活时间，从来不是按照天数计算的，而是按照分钟甚至是秒来计算的。就在几分钟以前，还在跟他一起说笑的那些新兵，现在却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他，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
所幸的是，德里昂在那场地狱般的炮战中活了下来，他所在的这支部队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抵御住了德军的正面进攻，成功地使德军在这张由机枪和火炮构筑而成的火力网前留下了数以万计的尸体。之后的两个星期里，德军没有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除了偶尔会有几阵零星的炮击以外，基本上对面都是一片死寂。
而德里昂，他已经对眼前的一切麻木了。他不再期盼着能否早点从前线上撤下来，他只希望自己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眼下，已经把篮子里的汤分配完的他正疲惫不堪地坐在物资箱上吸着烟，抬头望着堑壕上方那团笼罩着前方雷区的迷雾出神。他这么做倒也不是嫌命长，3公里长的雷区基本上直接隔开了双方的枪弹交火的机会。除非对面在这个时候突然发动炮袭，不然就算是对面最厉害的德军狙击手也不可能用狙击枪在一个连前方什么都看不清的夜晚上把你直接狙杀，更不会傻到要跑到雷区里面专门埋伏在堑壕里抽烟的你。况且，周围的士兵也时不时会探出脑袋向对面望去，看看前方到底什么情况。久而久之，德里昂与这批前线的士兵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在洛伏芒特要塞这里，夜晚相较于白天，是更加安全的。
可安全终究只是相对而言的。谁又能保证自己第二天醒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就一定是自己的同胞？
德里昂出神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便从自己的蓝呢子军大衣里掏出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用破绒布包起来的小本子，翻开泛黄的纸页，开始写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了。
【亲爱的玛赫莲：
我在前线一切安好，请勿担心。我知道我现在写这封回信可能现在太晚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德国人的进攻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猛烈，我刚来的第一天我们所在的阵地就遭到了敌人的炮火打击，而正是这该死的炮击导致我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抽出空来给你写信。你根本无法想象在阴暗的地下掩体里，我们几个人只能蜷缩在狭窄的坑道里，期间我们连点燃一盏灯都无法做到，因为整个地下掩体都在摇晃，我们连起身站起都很困难。
接下来的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身旁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死去，部队内出现了严重的人员紧缺，原先7万驻扎在这里的新兵现在只剩下5万了。为此我不得不在值岗的期间兼任各种杂活。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场持续半个月的炮击过后，德国人就没有什么大动作了。我们的长官推测德国人现在很有可能在接下来两个星期里准备策划一场新的进攻，不过那个时候我大概就不在前线了。现在部队要求我们这些有战斗力的士兵再坚持2-3天，等到轮换值守的命令下来，我们就可以从前线退下来回家了。
你在上封来信当中说你怀孕了，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你无法想象当我在送餐时得知这样的消息时我是多么的开心多么的喜悦。我多希望能够立刻回到家中和你团聚，等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我能自豪地告诉他，你的父亲是捍卫法兰西的英雄，曾经参与过历史上最光荣最伟大的保家卫国的战争。
我爱你，玛赫莲。一如当年16岁的我在那座田间磨坊遇到了15岁的你。
罗伯特·约翰·德里昂
1916年4月25日
】
写完了这最后一句话后，德里昂小心翼翼地把这几页泛黄的、写满了字的信纸从小本子上撕了下来，卷成一卷纸筒，将其塞进了牛皮信封当中。随后他便从物资箱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呢子大衣上的灰尘，准备前去后方的堑壕邮站寄信。
然而，还没有等他走上几步，德里昂忽然看到在他的前方，那些原本正坐在地上吃饭的士兵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饭盒站了起来。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了自己的肩膀，望向了他身后的天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不解。与此同时，原本昏暗的堑壕，开始变得明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
德里昂一脸疑惑地转过身，向着头顶上方看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他这一生当中最难忘的一幕：璀璨的星空之下，几百道深蓝与淡青交融的极光宛如飘荡在银河中的丝带，与夜幕中的星星所绽放出的光芒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镶满了“钻石”与“青金”的丝绸裙摆。
周围的士兵都在欢呼雀跃着，每个人都在惊叹于这样的景观居然能够出现在凡尔登地区，这简直就是上帝给予他们的恩赐。甚至有人跳上堑壕，对着天空高声呐喊着 “伟大的法兰西万岁！”“凡尔登万岁！”以表达他们这些普通士兵最诚挚的爱国热情。
然而德里昂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因为极光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凡尔登地区。而且，极光能出现在凡尔登地区，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反常的现象。大规模的电离现象势必会干扰到军用无线电通讯设备的正常通讯，假如这个时候德国人......
“那是什么？”
其中一个士兵的话语响起打断了德里昂的思绪。所有人都回过神来，顺着那个士兵所指方向望去，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炮战区的前方，那团笼罩在其上方的迷雾里闪过一阵又一阵密集的橘黄色火光。强烈的轰鸣声与爆炸声在其中乍然响起，即便是隔着将近2公里，这样嘈杂的声音也依旧能够传入大家的耳膜之中，刺痛着所有人的神经。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
“所有人！立刻进入战斗岗位！准备战斗！”
军官的吼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在堑壕里响起。一时间，蜷缩在地上的士兵、坐在物资箱上的士兵、甚至是背靠着射击台土墙吸烟的士兵都立刻扔掉了自己的手中的香烟、饭盒，连滚带爬地扑向属于自己的射击点。德里昂见状也赶紧解下自己的步枪，踩上射击台，架好枪，拉栓上膛，将枪口的准星对准了那团迷雾。
他不确定迷雾后面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德国人，怪物还是其他什么的，他都不确定。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旦有东西从那团迷雾后面现身，那么等待着它的，将会是从成千上万支枪的枪膛里发射出来的子弹风暴。
轰鸣声忽然停了下来。
奇怪，德国人这是要准备往后撤了吗？
德里昂疑惑地透过射击孔向外望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上方的空中传来了一阵尖利的呼啸声。他扭头向天上望去.......
“火雨！！是火雨！！快隐蔽！！！”
他突然开始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向着坑道所在的方向狂奔。堑壕里顿时乱做了一团。
下一秒，漫天的火雨从天而降，在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便引发了一连串剧烈的爆炸，爆炸的火焰附着在了阵地的表面，顷刻间整个洛伏芒特要塞化为了一片火海......洛伏芒特要塞表面阵地上的士兵们就这样，带着痛苦绝望的哀嚎，永远地消失在了这场漫山大火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