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截昏昏然睡过去后，一眨眼发现自己又在写着卷子。
啊，好像刚才睡过去了。还梦见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看戏，吃喝，逛青楼。真好啊，那时自己可比现在自在。而现在呢，秋风萧瑟的考场里，自己穿着麻布直裰冷得瑟瑟发抖，冻僵的手差点连笔都握不住。
考官坐在台上闲得无聊，随意地看着那些秀才或奋笔疾书，或苦思冥想，还有睡着了的。也有老的，也有小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那个刚刚睡着了的，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带一顶破毡帽，冻的乞乞缩缩。
李截可不知道正有人看他，二十多岁意气风发，说交白卷就叫白卷，都知天命之年了，那些意气早被岁月磨了个干净，他老老实实把卷子填完，上去交了卷子。
考官却把他喊住，问道：“你就是李截？”李截跪下道：“考生正是。”考官道：“你如今多少年纪了？”李截道：“考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实岁五十岁了。”考官道：“你考过几回了？”李截道：“鄙人二十岁应考，到今已考过十余次了。”考官又问：“为何总不进学？”李截道：“总因考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们不曾赏取。”考官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官细细看。”李截磕头下去了。
此时天色尚早，并无考生交卷，考官将李截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只觉得晦涩难懂，除个别地方尚可理通，其余地方总是不知所云。遂弃之一边，不再理会。可之后又有几人交卷，考官一一看去，却也净是稀松平常，中规中矩。闲来又取过李截卷子看。看罢，总觉稀奇古怪得很，便又从头看起。待到又一次看完，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 ，直到三遍之后，才知是天地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间糊涂考官，埋没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填了第一名。
发出案来，李截看着自己第一名时，实在是喜不自胜。那日考试，直觉自己耳边有神明低语，将那些话全填在卷子上，果真进了学。
翌日考官起马赴京，李截独自送到三十里开外，轿前打恭。考官下了轿子，走到李截跟前，抚 摸着她的手道：“前些日子你穿得破烂，竟没看出你如此清秀……”
“哎呦，不对，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考官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失态，骂了自己一句，然后他仍然用极为轻佻的语气问道，“我想说的是……你恨这个国家吗？”
李截愣住了。顷刻间，她脸上青筋爆起，那个答案似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忍住了。最后睁大双目，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道：“先生说的哪里话，在下自幼便熟读圣贤书，便是为了一朝卖与帝皇家，岂敢对国家有二心！纵使先生对在下有提携之恩，也莫要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考官默默看着这个女秀才——啊，现在已经是进士了，其实只要考了秀才，谋个生记就没什么问题了，可据考官自己调查，这女子自污了容颜，以男子的身份继续考，似乎非要进入官场不可，而考场上那篇文章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处处指向这个朝廷的命脉……
一开始考官只察觉到李截是女，之后的一切都是顺藤摸瓜——至于为什么能察觉到……不要问，问就是LSP的直觉。
不过现在大概可以确定了，她的恨恐怕深入骨髓——藏了多少年呐……
“冒犯了，本道姓逢名闻，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刻，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
李截磕头谢了，起来立着。那学道的轿子，一拥而去。
“恨这个国家，又有什么不好呢，成天歌功颂德，成天皇上万岁朝廷万岁，能把国家治好了？”
“只有恨国家恨到入骨，却依然愿意用命去改变这个国家的人，才能……”
轿子里，考官逢闻喃喃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