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继续发短篇小故事,明天正文恢复更新,立此存照。
吉原花柳街。
到了夜里,吉原这烟花之地似是活了一般,像只周身环绕着磷火的小狐狸,甩甩尾巴,眼波流转,登时放出令人心旌摇荡的诱惑来。
路旁高挂的灯笼和火烛,将宽阔的街道映得富丽堂皇。沿街都是大店高屋,楼上传来的杯盏声、演歌声和乐器的响声不绝于耳。街面上更是光怪陆离,着紫衣、用香氛的大名文客和浑身怪味的药商木贩子挤在一起,平民装束的人们站在那些斗笠遮面、畏畏缩缩的武士背后发出嘘声。各家屋敷雇来揽生意的仆役热情地招呼客人,不同的雅斋店铺将乐器、书画、吴服和笔墨展示在门前的架子上。
相泽宣景将手交叉枕在脑后,闲适地走向街道另一头。他的面容完全不引人注意,但所到之处,前方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让开,若是远远地看,真像只饱食的狼犬在羊群中缓缓踱步,无羊敢与争道——
突然一人挤出人群,正挡在宣景面前。
这个男人用一条大得夸张的灰色头巾系住头发,头巾的一角垂在额边。他面容看起来三十几许,脸庞方方正正,浓眉高鼻,一双眼睛因为过于专注而瞪成了三角。这样子让人实在没法讨厌他,但也生不出什么好感。
再一看,这人身上穿一件丝绸的条纹和服,系着博多产的米白色和服带,乍看之下,像是哪个藩主家的长子;但他下身没穿裙裤,在紧身裤外面打了便于走路的绑腿,脚上穿的不是木屐而是草鞋,这又让人猜不出他的身份。
“阁下可是相泽四郎宣景?”这人抢先开口。
“是,找我干嘛?”
“在下小野寅泰,伊豆韭山代官江川家家臣小野家次子,虽未挣得俸禄,赋闲在家,亦心系天下,时刻不忘武士之士道……”
“说正事。”宣景懒得听他废话,催促道。
这人话头被抢,索性咬了咬牙,撩起和服前襟便跪在地上,低头道:“佛陀菩萨慈悲,有好生之德,在下不忍看素子姑娘于花柳街受苦,想出钱为她赎身,还请阁下成全。”
他在大路上又叫又跪,举止异常,顿时引得众人都向这边看来。
宣景慢悠悠地左顾右盼,等到过足了众人瞩目的瘾,他便盘腿坐在地上,伸手抓住对方的头巾,将他的脸提起来,脸对脸地说道:“你喜欢素子?”
是……是!”小野寅泰脸涨得通红,几乎是下意识地接道。
“有多喜欢?”
他犹豫了一下:“在下深爱素子姑娘,如痴如狂,片刻不能自拔。”
“我还当什么大事儿呢,别说了,”宣景松开手站起来,惬意地伸个懒腰,缓缓吐出一句,“你不配。”
这轻轻的三个字,在小野氏听来,不啻于十几支铁炮一齐轰响,将他的心打得千疮百孔。
宣景满意地看着对方颤抖着站起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没别的事就滚吧,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惹人嘲笑。”
宣景抛下一句话,擦过对方,走进大街后的巷内。
头戴斗笠,将身形掩藏在阴影之下的高大男人站在巷子的胸墙下一动不动,与宣景隔街对立。
小野寅泰下跪时,他就感受到一股极细极微却令人汗毛直竖的危险气息。这气息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引动了他本身的杀意,他之前看似左顾右盼,实际上是在寻找气息的源头。
——这人是真正的高手,刻意隐藏仍令人如芒在背的强者。
宣景感觉到对方的眼睛正透过面帷打量自己,便挑衅地和他对视,见对方并没有动手的打算,才放心步入巷子尽头的套屋。
素子曾是东北一个神官家族的独女,十六岁时家中遭遇大火,只剩她一人活下来,几经辗转,来到吉原当了艺伎。她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事实上,因为形象怪异、不苟言笑,又不擅取悦男性,素子从两年前开始就很少接到客人了。一般而言,吉原的妓女做到门庭寥落的时候,大多会变成下等人和穷人的妻子,甚至沦为街头野娼。素子之所以还呆在吉原这种地方,而不至于如普通妓女那样,都是宣景付给娼馆老板大笔钱财为她捧场的缘故。
素子虽然面容精致,但头发并不很长,并且有些打卷,也不如何有光泽;还有更大的缺陷,她的一只眼睛在小时候得病而瞎掉,整天都戴着黑色的皮制眼罩。
宣景最喜欢看她屈起手指抵在唇边,眯着独眼沉思的样子,他认为那个动作蕴含了高贵、智慧、神秘以及令人浑身燥热的诱惑。一般的男人是无法欣赏她的美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小野寅泰倒是很有眼光。
“我回来了。”
宣景轻轻抱着她说,好像丈夫在外工作了一天,回家见到守在饭桌旁的妻子时会说的话,话里透着安心、平静、如释重负和一点点的挑逗。
素子反手一掌拍在他的脸上,掌劲凌厉如刀,宣景的脸上登时现出一个枫叶般的红印。宣景的话没错,只不过不是时候——他并不是刚刚进到套屋里面,见到素子,而是躺在榻榻米的地铺上,两人已经云歇雨毕了。
“这里是你家?如果是的话,你怎么会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宣景狼狈地松开手揉着面颊,小声说:“小别胜新婚嘛……”
素子坐起身来,把白色的绷带一圈圈缠在胸前。宣景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她象牙般的背脊,细长的手指从肩胛一路游走到腰间。
“疼不疼?让我看看。”素子转身拨开他的手,对着自己打出来的印子轻轻吹气。
“没事,这么轻一点,我都被我老爹打惯了。”宣景嬉笑着收回手,推开她的身子,自己也坐起来,“刚才外面有个叫小野寅泰的武士,是伊豆江川家的家臣……他跟我说要娶你呢。”
“我见过他了,他经常到这儿来。你一定对他动手了吧。”
“他还不配我出手,”宣景将手伸进素子那一头海藻般的黑发里搅动,“连我一句话都挡不住的男人,怎么配得上你?”
“你对他说了什么?”素子拿过素白色的肌襦袢披上。
“他喜欢你如痴如狂,跪下来求我,想我把你让给他,可要是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能让来让去的?我只是说‘你配不上她’,他就吓得脸都发白……好个‘武士’,还是坂东的世族,真让先祖蒙羞。”宣景将头枕在手上,手肘靠着铺垫。
“这世上不怕你的人,似乎并没有多少。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素子扳起指头一个个数着,漠然的脸上好像有薄雾一闪而逝。不是宣景这般熟悉她的人,几乎看不出那是个微笑,“不觉得你看人的标准太苛刻了么?”
“哪有什么苛刻的,绵羊都怕老虎,不怕老虎的只有老虎的兄弟父母,和……”宣景顽皮地笑着,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大着舌头道,“母老虎。”
“唉……你真的该少喝点酒了。”素子摇摇头,从他发抖的手间接下瓷制酒壶。
“别,不能少,酒就是我,我就是酒,”宣景几乎边打瞌睡边说,“要是哪天我不喝酒,我就不是相泽四郎寿山宣景了。”
相泽胤桂教子极严,宣景小时候没少受皮肉之苦,棍棒、藤条、竹蔑……这些还不算什么,少年人最怕的不是打骂,而是将他与其他孩子相比。
宣景终于能用汉文写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地藏已经将《千字文》摹写了百余遍了;宣景还在伤神地背诵算法加减进位时,地藏正在用竹竿和木尺丈量一块田地的面积。
虽然地藏比宣景大三岁,宣景八岁时他十一,宣景十三时他十六,但在胤桂眼里总是一视同仁——
“你怎么不像景胤那样努力呢?”
“为什么景胤做得到的事情你做不到?!”
“你真不是我相泽家的孩子!”
甚至是宣景跟随长老学习方术的时候,他先学习的白羽御殿手,都打不过在他之后学这门武术的地藏。
等到长老将相泽寿山平法教给他,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稚嫩的少年。白羽御殿手是属于显功的武术,教给庶出子地藏自然无妨,但作为相泽家世代嫡传之秘的寿山平法,自然只能授予将来继承家业的嫡子——以长老地位之尊崇,要不是胤桂没有半点资质,这门方术也绝不是长老能够窥其一二的。
可是对宣景来说,他就算凭寿山平法胜过了地藏,又有什么意义?
他就只能凭这样的不平等来击败别人么?
这样,就更显出他的懦弱与卑微。
他越学越感觉心中无底,出招拆招,不管干什么都越来越差。十四岁的宣景,初通相泽寿山平法,信心一落千丈。
直到那次地藏硬拉他去讨灭仇敌,两人在强盗山寨的地窖里发现了一本古书,《八幡总见抄草纸》。这书上记录了一门神秘的古代方术,唤作“俱利迦罗心经”,据称为天狗众所创。兄弟两人在山上共同参悟此书,百法用尽却毫无头绪,待到两人去居酒屋狂饮买醉,几杯酒下肚,宣景胸中突然有力量迸发之感,他便尝试运转书中心法,顿时又惊又喜——这俱利迦罗心经竟是借酒修炼的。
宣景顿时重拾信心,从此耽于杯中物,修行一日千里。
他痛感人情冷暖,对自己发下四条誓言:
第一不可好勇斗狠,他和地藏十年暗斗,其间种种手足相残,令他心有余悸;第二不可争权夺利,胤桂为了激起他的好胜心,故意在他和地藏之间挑起矛盾,伤心伤身,不堪回首;第三不可世故练达,否则和胤桂那表里比兴的小人没什么两样;第四不可仗势行恶,那比胤桂更为差劲。
从此他心中无忧,言行更为狷狂放浪,性格执拗暴躁、好顶撞人。胤桂打他越来越频繁,但他全当成给自己搔痒。二十五岁的某一天,宣景将妓女带回家中,演歌奏乐、饮酒行令,看着胤桂脸上的愤怒和心痛,他得意洋洋地吹起尺八,庆祝自己终于战胜了父亲安排的命运,成为胜利者。
酒在这一切当中居功至伟。
酒就是他的力量、他的臂助、他的知己。三分酣,三分勇气;七分醺,七分人品;十分醉,十分智慧。
喝得不省人事,他便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