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托,时辰已到。可以开始了吧。”
说话的是盘腿坐在左侧角的草席,嘴角附近的脸皮松弛得似乎就要垂到脖子上的年老女人。项上挂着雕刻以大自然为主题的木链。而在她开口之后,除了那位被唤了名字——也就拥有着与之相等地位的另一人,来自其他村子的巫师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虽然如今发达的科技已经大大取代了迷信。在白人殖民时期,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的住民也多信奉了从外面传入的宗教。但是,巫术不再盛行并不代表他们摒弃了泛灵信仰。所以,村民就算纳入了新的宗教,在这片时不时会发生常理难以解释的土地上,透过举行祭祀、运用灵感为人们解决问题的巫师这个职业依然被需要着。
而所谓的开始,真正明白那句话的含义的纳托不语,将从白王统治的时代开始,就用到现在的老烟管从嘴巴移开些些,吐出烟雾。
“还问?以我们之间的交情都劝不住了。巴望妳自己说,除了这么办了还有其他方法吗。”
闻言,巴望摇了又摇头。
“既然如此,就开始吧,反正和妳都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老骨头了,让我帮一把好了。”
对于认识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友人善意,巴望并未表达自己的歉意。
因为她们之间,道歉感谢之词都是多余的。
由四支粗柱支撑起的老旧祭坛,里面聚集着赖以这片雨林生存的七村巫师。
连一丝光线都无法参透进去的里头,十来名的巫师群体里男女老少都有——当中还有着两位属于最高级别的年迈‘乌勒凯勒’,她们不但对古老的雨林有很深的了解,还是常年不懈地侍奉神灵、信仰虔诚的巫师,进而从神灵那里获得转性这项恩惠的神选之人。
被各自的村子视为神明的代言人,是为人们排忧解难的年老的‘乌勒凯勒’。他们是一种非常高尚且珍贵的存在。那样的他们,对拥有着最高等巫师的村子来说,一旦她们的健康或者身体什么地方出现损伤而离开了人世,都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损失。
想当然,拥有着那两位村子的人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出现这种可能性。
平常的话,他们会被村子的战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而这样尊贵的他们会不远千里,耗费莫约一个星期的时间,穿过了几个山头,从自己的村子出发到举办地、聚集在此的原因,不为别的。
“从那时开始,附近许多的河水、井水被污染,喝下水的村人都已经有不少病倒了。而且农作物枯死的问题,猎场的食物也减少到了无法漠视的地步。才会在这里,讨论被影响到我们村子生活的对策。”
年老的巫师漠淡地述说着,但眼神犀利地看着纳托口中呼出的烟缕消散。
她继续。
“二十年来,我们不是没请示过神明,寻求祂们帮助与力量。然而,神明们给以了非常不同的回应——得到的答复都大相径庭,混乱之极。”
此地聚集了居住在这片土地的,所有村子代表的巫师。
唯一没被邀请的,是那个纳纳斯,也就离怪异发源地最近的村子。
纳纳斯村主张着那块土地是他们的领地,依照不成文的传统,是要由他们自己解决的事情来。
但是,问题不单持续了整整两个十年,并且在近年来恶化。虽说没人因此丧命算是不幸中的大辛,但饱受其困扰的他村人们的忍耐也到达极限,忍无可忍了才促成了这场聚会。
巫师们感觉到。因为这件事,自己的神明似乎与其他的神灵起了争执,从而非常震惊。雨林的神灵们喜好和平,两个村子请示的同个问题出现了意见上分支时,神灵们往往让巫师择日再问,期间与他村的神灵彼此沟通协调,才来向巫师传达祂的旨意。
然而,这件事不是。神灵们的意见出现了大幅度的差异,每当拿这件事向神灵请示时,就会起强风。代表着祂情绪的空气波动也越来越大,在态度强硬起来的神灵们无意间产生暴风,毁掉村子之前,巫师们好几次逼不得已暂停降神仪式。
因为,彼此的神灵之间的异议会如此的大,是不曾有过的事情。
“诸位。纳纳斯村领地的怪异已经持续了二十个年头,问题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由无关村子的面子,都应该奉上最崇高的敬意的乌勒凯勒主持会议。
“今日,我们必须有所行动。开始吧。”
众巫师围着地炉火,经历了三天不休的争论结果,就是这个。
召唤怪异。
由男性的中年巫师负责,宰了四只母鸡与两头羊羔,接着将其鲜血滴入碗陶。召唤怪异的初步仪式就完成了。
中年巫师的脸色紧绷着,但依然井然有序地持续着仪式。
这次是隐瞒着反对派的神明行动的,雨林的原住民自己的意识,才选择了离居处遥远的地区,密不通风的祭坛里举行这次的仪式,不得出现半点的差错。
看起来有些坚硬的紧绷脸庞冒着汗水,如此小心翼翼的,进行着。
大概已经感觉到非同小可的气息了吧,气氛愈加紧迫起来。年轻的巫师更不用说,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脸色苍白地握紧自己的法器来戒备。最为强力的巫师们除了凝视着火团以外,不做任何举动。
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后,中年巫师口中念念有词,立刻往火撒上四色谷粒。
“当心。”
发出警示的人是辅助那位中年巫师的纳托。
众巫师瞪视着在火中跳跃的谷粒,随着清脆的炸裂声响,浓烈得让人忍不住以衣袖遮面孔的黑烟与腥味突然扑鼻而来,而此刻,火焰上方的气体出现了黯淡的虚幻色彩,并且——
那道烟体逐渐化成一道人形。
“……来者。”
单是召唤就如此费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的中年巫师感受到自己的体力以惊人的速度流失。但满头大汗的他只能努力支撑下去,在自己倒下之前,急促地做出最为关键的询问。
“——为何,作乱?”
缓缓点头的动作之后,魂魄浑浊的亡灵顺从地按召唤者的要求,开始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
他是一个位于婆罗洲经商必经之道的小国的皇子,虽然不像大国那样富强,却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起源转合,他被奸人所害而死在这片土地上。过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否因临死前诅咒了这个世界的原因,他的灵魂一直被束缚在这个土地上,彷徨于万千的古木树林中已经很久了,直到他开顿,领悟到唯有修行才能脱离这块土地后,又努力了百年。
修炼到直到自己能达到天的高度,那时的他看见了光阴,看见飞翔着的光线,一切多么的彩丽,然后,终于,天派来了接他这个迷途知返的灵魂。
立刻,他谦卑地跪低,亲吻上天的使者的脚趾。
他说,那个可恨弟弟的王国已经消失了,背叛者的后人也已经灭绝,他也愿意放下一切仇恨,请带他离开这片土地。
断断续续的故事到了这里,亡者语气猛然尖锐化起来。
然而。
天,
抛弃了他。
不但微笑着将努力修行的他打入地下,还害他染上了生前用来杀死追兵并且自尽的剑上、那永不超生的祟气,成了这幅可憎德行。
——
“——神明会辜负了努力修行的灵魂——?!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蠢货!现在还是仪式中途,不要分心!”
就在负责仪式的巫师因震惊而尖声反驳,纳托的叱责还未完结时,没有任何预兆的,轮廓模糊的脸孔突然从亡灵的背部出现——然后,那个脸孔张开了嘴巴,向原本出了举行仪式的人以外,不该被其发现存在的人们搭话。
“聚集在此处的汝等也是要来害寡的吗?”
骤变是一瞬间的事,亡灵身下的火焰突然扭曲起来,宛如感受到了所承受的痛苦看似不断的挣扎,空气也跟着开始发出腐味似的摇晃起来。负责的中年巫师因此察觉到状况的不妥,而想做些什么的时候——
他却发觉自己动不了。
仪式失控的一刻开始,中年巫师的便开始涨红的脸色一下子转青,背部窜上了阵阵寒意。
由于刚才说了多余的话,此刻的身体才会失去主权。露出后悔莫及的神情,他为了取回身体的控制权而立即念起咒语,然而他似乎无法在一时半刻内办到。
“——不管是害寡的汝等,还是天,全都去死吧。”
然后,就是彻底的失控。
“可憎可恶该死背叛为什么死亡火光死————————————————————————————为什么———————————————————————灭亡—————————烧———————————————是寡————————————————————背叛———————————————————————————好饿————————————————————那该死的背叛者—————————————————————————————背叛————————————为什么————————————我要杀———死—————————————再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死!!!!!”
就现场骚动起来的时候,失去仪式者控制的亡灵猛然抬高右手,将掌心向着法力尚低,呆愣在地的年轻巫师们。
而为了不让召唤者走火入魔,辅助着中年巫师的纳托是此刻无能为力的,但是他依然竭力的向友人挤出了话语。
“巴望!”
语音未落,亡灵的右手就涌出汹汹黑气。
而不等友人呼唤,被唤作巴望的那位乌勒凯勒早已经举起了法器想做些什么,然而,中途他却瞥向了反应不及的年轻巫师们后,放弃了自己的意图。
“唔!”
丢开了法器,巴望跃到了年轻人们与怪异之间,一身体来挡住涌来的黑气。
“该死的。”
急忙中,协助完中年巫师,不让他被怪异反噬的纳托急急脱下了身上的兽皮披风,用来扑灭室中的那愈发诡异摇曳的一道道火团。
“——回去!怪异!这不是你的土地!”
疾呼出的关键咒语。随着火焰的消失后,还想有下一个动作的怪异立刻被强制返回了原本的地方。
在众人庆幸事情没有变的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有人惊呼起来。
“巴望大人!您——”
这下,巫师们注意到了脸孔扭曲的巴望,而乱作一团。
而手足无措的巫师当中,只有少数跟得上状况的资深者及时采取了救治措施,发出指令。在火把的光亮照射下,只见黑气侵略了他的身躯,焦紫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并且肌肤逐渐从他的身上脱落——如此骇人的诅咒现象使人们的动作快了起来。
“别废话了,得赶快救治巴望大人才行!年轻人赶快去准备药草,其他的跟我一起把黑气从巴望大人的身上驱逐出去!快!”
“点上火把!打开门窗!”
“这!何等强力的诅咒啊,到底是怎么样的怪异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啊。”
一旁的纳托看着老友的伤势,皱着一张老脸。
“别说话,还不知道自己状况糟透了么。”
然而,比起驱除怪异的作战失败,黑气所带来的伤害仿佛对巴望本人来说,根本不算做一回事。
即使痛苦得脸上不停的冒汗,当事人依旧用没什么大不了语气说道。
“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了,纳托。明知不敌,却想让怪异消失的想法是太天真了啊。在年轻人面前露出不堪的下场。我真是个可笑的老人啊。”
“唉……别说了。巴望。”
“呵。”
呼出气的巴望无视着周围的状况,只瞪视着被浇熄的黑炭不再说多一句话。而纳托摇着头不断重复着藏有某种意义的同一句话语。
“乱了,乱了啊。”
在巫师们想了解纳托口中所谓的“乱了”是意指何物之前,巴望自那一日起就陷入了漫长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