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扛在虎大肩膀上、五花大绑的云音，非常用力的扭动着自己身体，想要挣脱束缚，然而这不断的尝试，换来的是虎大更用力的束缚。
直至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家门敞开着，仿佛在无声地等待归人。而他的姐姐——伊音，就静静的坐在置于门口的小板凳上，身子微微倚靠着门框。屋内幽幽的烛光在她的身后跳跃，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的悠长，一直延申到云音的跟前。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裙，黑发如瀑般垂下，遮住了部分侧脸。她并没有看向他们来的方向，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天幕上那轮皎洁与一轮猩红的双月，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神情在光影交错间看不真切，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然而，正是这种平静，让原本还在闹腾的云音瞬间僵住了，所有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虎大也感受到了这异样的氛围，在几步外停住了脚步，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了些：“伊音妹子，人给你逮回来了！这小子，忒不老实！”
阿喵从虎大身后探出头，小声补充：“伊音姐姐，云音哥哥他……”
伊音缓缓地底下头。
烛光和月光一同照亮了她的脸。她的容颜清丽，却带着一丝长期缺乏血色的苍白，此刻，这苍白在月光下更显分明。她的眼圈确实有些微红，但那双看向云音的眼眸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怒火，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宁静。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被五花大绑、像条咸鱼一样被人扛着的弟弟身上，停顿了一瞬，然后缓缓移开，落在了村长婆婆、虎大和阿喵身上。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她朝着三人微微躬身，声音轻柔得像夜风拂过树叶：“婆婆，虎大哥，阿喵，辛苦你们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哎，没事没事，”村长婆婆摆摆手，用拐杖轻轻戳了戳地面，“人回来就好。你这弟弟，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虎大嘿嘿一笑，顺势把肩膀上的云音往地上一放，但还是抓着他身上的绳子：“妹子你开口，这小子是现在就揍，还是我们帮你拎进去再揍？”
云音脚下一个踉跄站稳，听到虎大这话，脸都白了，求助似的看向姐姐。
伊音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但很快便消失了。她走上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粗糙的麻绳。
“不劳烦虎大哥了。”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请放开他吧。”
虎大愣了一下，看看伊音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旁边使眼色的村长婆婆，最终还是“哦”了一声，大手一扯，解开了绳结。
绳索落地，云音顿感一身轻松，但他此刻却不敢乱动，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只是揉着被勒红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觑着姐姐的脸色。
伊音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那宁静的注视让云音感觉比被虎大扛着跑一路还要难受。
“姐……”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伊音没有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那眼神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又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
“回来就好。”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屋内走去，只留下一个被烛光包裹的、单薄而挺直的背影，以及一句飘散在空气中的低语：
“进来吧，外面凉。”
云音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姐姐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里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猛地沉了下去。
他宁愿姐姐骂他，甚至像虎大说的那样揍他一顿。
这种过分的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让他感到害怕。他知道，姐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村长婆婆叹了口气，用拐杖轻轻推了他一下：“还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好好跟你姐姐认错！”
虎大也挠了挠头：“是啊小子，好好说话。”
阿喵小声说：“云音哥哥，快去吧。”
云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一般，握紧了拳头，迈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进了那扇敞开的家门。
在大家的催促下，云音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家门口。他先是飞快地朝门内瞥了一眼，没看到姐姐的身影，只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玻璃瓶，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这才垂下脑袋，像只自知闯祸的小动物，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没有给你留晚饭，你拿这个当夜宵吃吧。”伊音的身影突然从厨房杀出，手上拧着一个精美的小盒子。
话语很轻，并无其他的情感流露。
说话间，伊音便将盒子放在了桌子上，而自己则是把凳子搬走，坐在了对角线。
“......姐。”
眼前的场景比预想中更让云音忐忑难安。
他预想中的责骂、质问，甚至冷眼都没有出现，只有桌上那个格格不入的精致盒子，和姐姐刻意拉开的、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对角线距离。
他犹豫着走到桌边，手指触碰到盒子上细腻的纹路。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让他愣住了。
那并非村里常见的、粗糙的蜂蜜粗粮饼，而是一块他从未见过的，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蛋糕。松软的蛋糕胚呈现出淡淡的金色，表面覆盖着一层如月光般皎洁的奶油，奶油上，竟用某种果酱细腻地勾勒出夜空中双月同辉的图案——皎洁的银月与带着淡淡猩红的赤月相互依偎，周围还点缀着点点银色星屑，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这绝不是家里能做出来的东西，更不可能是南郊这个贫瘠小村里能轻易买到的事物。它太过精致，太过用心，与这间简陋的屋子、与姐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云音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角线的伊音。她依旧侧对着他，目光落在窗外清冷的月光上，仿佛桌上这份过于用心的“夜宵”与她毫无关系。
可正是这份沉默的、过分用心的“平静”，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云音的心理防线。他原本准备好的、关于为何晚归的蹩脚借口，关于修炼突破的沾沾自喜，甚至关于那瓶炽灵蛇血液的打算，此刻全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忽然明白了。
姐姐不是在用冷漠惩罚他，而是在用她的“如常”，用这份与她平日节俭截然不同的“奢侈”纵容，无声地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了，或者，至少猜到了大半。她知道他并非单纯的贪玩晚归，知道他有所隐瞒，但她选择不追问，只是用一块倾注了心意的蛋糕，默默地等他回家，等他主动开口。
这份温柔的、沉重的信任，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云音无地自容。
他低头看着蛋糕上那轮淡淡的猩红之月，感觉那颜色像极了自己此刻愧疚的心。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重新盖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姐……对不起。我……我不饿。”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份带着无声询问的“奖赏”。他现在需要的是勇气，是坦白一切的勇气。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怀里，那里，装着炽灵蛇血液的玻璃瓶冰凉依旧，此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
望向窗外的她，依旧没有被她弟弟声音吸引，还是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月。
“对不起姐姐！我没有遵守你和古龙爷爷的约定——”低头许久的云音，终于寻到一丝勇气，借着这股气，他终于——“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想变得强大！我想保护姐姐你！！我想——”
接着在这股从动，少年几乎是用吼、吐露着他的心声。
“我可以修炼的——现在不会出现生命危险的！”
“我不想——再像两年前那样了。什么都保护不了.....只能还成为了..你们的负担。”
“姐姐！你看——”激动的浪潮过后，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急切。他望向姐姐的面庞，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丝恳求与骄傲，“我真的可以.....这一百九十七颗星粒,就是我这半年来的成果。”
他小手一挥，纯粹的水元素星粒在屋内飘荡，璀璨而深幽。
星粒的光辉映满陋室，却没能照亮姐姐的神情。云音的心咯噔一下，那股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
他来不及收回星粒，急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瓶子，跳下凳子跑到伊音跟前，试图用另一份“成果”唤起她的回应。
“还有这个！姐姐，这是炽灵蛇的血液，我用自己灵力喂养的【清露果】换的！”他将瓶子递过去，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邀功的意味，随后又挠了挠头，语气瞬间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这……这本来是给你明天的生日礼物，想给你个惊喜的，嘿嘿！”
说到最后，他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想化解这弥漫开的尴尬。
“我看是惊吓——还差不多吧。”
伊音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再是飘向窗外，而是清晰地落在了云音耳中。她终于转回了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落在了云音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以及他献宝般高高举起的、装着猩红液体的玻璃瓶上。
她的目光里没有惊喜，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和一丝极力压抑的后怕。
“两年前……”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着几乎不可闻的颤抖，“你果然……一直都在想着那件事。”
她的视线从炽灵蛇血液上移开，缓缓扫过空中那些尚未消散的、深蓝色的璀璨星粒。一百九十七颗，每一颗都纯粹而稳定，确实不是急功近利所能达到的境界。这证明他至少没有在修炼上走极端，这让她悬了半年的心，稍稍落下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
“私自违背与古龙爷爷的约定，隐瞒修为，用自身灵力去培育连成年修士都需小心培育的【清露果】……”伊音每说一句，云音脸上的兴奋和骄傲就褪去一分，脑袋也一点点耷拉了下去，“还去招惹炽灵蛇那种危险的凶物，哪怕只是交易……云音，你告诉我，这哪一桩、哪一件，不值得我‘惊吓’？”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力量。
云音举着瓶子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那些“为了变强”、“为了保护”的理由，在姐姐这轻飘飘的几句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鲁莽。
“我……我只是想……”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知道你想。”伊音打断了他，她站起身，走到云音面前。她没有去看那瓶珍贵的血液，而是伸出手，轻轻拂过少年额前因奔跑和激动而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动作温柔，却让云音鼻尖猛地一酸。
“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想保护这个家。”她的指尖有些凉，声音却带着暖意，“但是云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在培育清露果时灵力失控了呢？如果你与商人交易时被觊觎了呢？如果你在追逐力量的过程中，再次……失控了呢？”
“我……”云音抬起头，看到姐姐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恐惧，那是两年前留下的、至今未曾痊愈的心灵伤疤。他所有的不甘和雄心，在这一刻，都被那恐惧击碎了。
“对不起，姐姐……”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涌了上来，“我只是……不想再那么没用了……”
伊音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接过了他手中那只沉甸甸的玻璃瓶，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瓶身。
“礼物，我很喜欢。”她将瓶子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重新拿起那个装着双月蛋糕的盒子，塞回到云音手里，“但是，下次再做这种‘惊喜’，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能健康活着，好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一丝如释重负，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约定。
“先把蛋糕吃了，然后，好好跟我讲讲，你这半年，到底是怎么‘不会出现生命危险’地弄出这一百九十七颗星粒的。”她坐回自己的凳子，虽然依旧是对角线的距离，但那份凝固的平静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准备长久倾听的姿态。
云音捧着蛋糕，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带着姐姐心意的微凉温度，重重点了点头。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