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候府门前,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挂在门上的大匾,上面写着“奉王之命,镇国之疆”八个大字,是用略有些瘦的楷书写成的。看到这字迹,顾澄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心想没跑了,就是高贺的字,自己跟他从小待到大,莫非连个字迹都认不出来?
大门是用红漆漆成的,已是有些暗淡了,门前有台阶,但是并不高,只两三步就能跨到,和他在京城里看到的那些老爷们的府邸不同。
门前,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大汉正站在台阶一旁,两手中没见有什么武器,但是两眼瞪的溜圆,像是生怕有人进去。见到了甘甘,那像是被毛笔一撇一捺描过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甘甘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侯爷找你找的正急…”
忽然,他的眼睛瞟过顾澄,声音顿时停住了,他微微向后站了一站,身体前倾,立住,随后询问道:“这是…?”
“我在路上碰到的,说是侯爷心心念念的贵客…秦大哥,你也别太紧张,说不定真是呢?”
“甘甘姑娘,你…你就这么带他过来了?!”那汉子像是对甘甘没了辙,索性转头对着顾澄大喝道:“哪里来的无耻之徒,耍这种小伎俩欺骗小姑娘,好不害臊!”
顾澄愣住了,将背上的行囊一提,解释道:“我真是…”
可是看到那汉子透露出的不信任的眼神,他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停住了,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既然如此,那么能证明自己的方法就只有一个了…
“高贺!高贺!!怎么?我千里迢迢的过来看你,到最后你却连门都不让我进?”他对着府门大喊着高贺的名字。
“放肆!”那汉子正欲将他擒住,府门处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啦,秦莽,让他进来吧。”
秦莽的身形一顿,随后整个人的气势都好似弱了三分,向着府门处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句侯爷。
顾澄眨了眨眼,吐出了一口气,将头慢慢地转向了府门那边。
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正站在风中,对着他笑。
“顾澄。”男子微笑着跟他打着招呼。
“高贺!”
他们俩没再说更多的话,只是互相对视着。按照一般流程,接下来无非是一些“近来可好”“还不错”之类的客套话,可是现在两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们都在互相的打量着对方,想要从自己的老友身上找到些许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我觉得,你不仅变黑了,变瘦了…”顾澄又补充了一点:“还有点邋遢了。”
“嘿——还有脸说我。”然而听到顾澄的话之后,高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甘甘也捂着嘴偷笑着。
且看看顾澄现在的模样,那半寸的、生长的正茂盛的胡子就不提了,再看看那脏兮兮的衣服,左开个口,右撕个洞,活像个叫花子穿的,两只脚穿的鞋早就只剩下了个鞋底,还是用布条绑在脚下的…也不怪刚才秦莽不让他进门,说这样的人是“贵客”,又有谁会信呢?
“你说你个名满京城的状元郎,怎么想到跑我这里来受苦了,在朝廷里当个朝官,不比我有前途?”
“您说笑了,‘侯爷’。”顾澄淡淡地说道,“侯爷”二字念的尤其重。
“去去去,少在这儿埋汰我。”高贺摆了摆手,走下台阶,也不顾顾澄身上脏兮兮的,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想死你了,好兄弟!”
“诶,少来,我听甘甘姑娘说这么长时间来,你可一次都没提到过我。”顾澄往旁边一躲,声调高扬,故意做出了不情愿的表情。
高贺疑惑,转头看向甘甘,看到甘甘眼神躲躲闪闪,立马就明白了一切。
“这丫头啊,在逗着你玩呢!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你的名字嘛,就是我要她去接你的啊!”
“呀!”甘甘连忙捂住了脸,似乎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丫头…”高贺摇摇头。
“那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怪不得我吃饭的时候你会在一旁看着我笑。”顾澄对着甘甘说道。
“我站在城墙边,老远就能看到有个人边走边颂诗,我想那就是先生了,错不了。”甘甘将手指头扒开两条缝,只露出了她琥珀似的淡黄色的眸子。
“就当将功补过,带着我这位贵客去收拾收拾,就不计较你这事了。”
“好嘞!”甘甘答应得可快,随后转向顾澄,双手背在后面,笑着对他说道:“这边来,先生。”
————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木桶,用铁箍箍得紧紧得那种,滴水不漏,这可不是一般木匠能有的手艺活。顾澄在京城里一般用不到这个,休沐时大大方方的去公共浴池就好了,可是在这里不行,到了外面放眼望去,找片水洼都困难,更别提浴池了。
甘甘正用着小木桶往里面加着热水,一边加一边用手试着,等到差不多了,才抬起头对着顾澄说:“来吧,先生。”
顾澄没太多想,低着头到帘子后面开始解衣带了,可是解到一半,他却看到甘甘还站在那里,顿时就绷不住了。
“甘甘姑娘这是…”他问道。
“帮先生搓背啊!”甘甘眨了眨眼睛,对于他的问题很是疑惑。
“不不不不用!”顾澄感觉自己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虽说他也已经是二十出头了,但是在此之前,他可是连跟京城里的侍女说话都费劲的人呢,更别提像甘甘这样的女孩子要给他搓背了。
好说歹说,终归是把甘甘哄了出去,他总算能够脱下衣服,泡在这个大木桶里去洗净身上的泥和灰了。
在头发上打上猪苓,轻轻地揉搓着,一股幽幽的香气沁进了他的心脾,他对花花草草并不精通,所以并没有嗅出来是什么植物的味道,只觉得这种味道很让人心安。
他靠在桶壁,静静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休闲时光,这数十天的奔波劳累,仿佛也被融化在滴滴答答的水声之中,随着渐渐升起的白气消散不见。
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宁愿放弃京城的繁华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你要问他,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家已经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就一定要有一个容身之所,于是他就想到了高贺,他就来到了熊阳。
今后该怎么办,今后该怎么办?他不停地问着自己,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
“当个先生!”
他对着正给他倒酒的高贺大声说道。
高贺手抖了一下,酒差点撒了出来。
“你说什么呢?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当个先生?”他不可思议地问着顾澄,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又问道:“你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在路上想好的,我觉得当个先生其实也不错。”
“我没说当先生不好…只是…只是…”高贺支支吾吾地,最后才憋出来一句话:“但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哦?那侯爷认为我在这儿做什么才好?”顾澄笑着问道,见高贺答不出来,他才又说道:“再说了,哪有什么小用大用的,能不辜负自己的心意,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呢。”
高贺盯了他好半天,最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先不提这个,先喝酒,今天咱俩一醉方休。”
顾澄拿起酒杯,没敢一口干,只是酌了半口就放下了。
“怎么?不给我面子?”高贺笑着打趣道。
“没,只是听说这酒‘劲大,喝完之后上头。’”
高贺一愣:“谁告诉你的?”
“‘侯爷原话。’”顾澄掐着嗓子说道。
“诶呀!”高贺一拍脑袋:“失算了失算了,忘了你跟甘甘一起回来的…”
“想诓我啊,你还早了那么几年。”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他还是上了高贺的套,不知不觉的又喝了能有数杯,迷迷糊糊的,已然是上了头。
两人推杯交盏之间,谈的话题却到了顾澄的老家上。
“如果果真是打了回去,你会先去干什么?”高贺脸喝的通红,但是人还是精神奕奕地坐在座位上,不像是醉了。
“回家,回老家!去地里面挖地豆,腌着吃、去河里面抓河虾,嚼着吃、去林子里逮野鸡,烤着吃…”顾澄朦朦胧胧地说道。
“全是吃啊?”
“最后…最后…”顾澄没理会高贺的问题,仍自顾自的说道:“去看看爹娘…我亲手挖的坟…”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倒在了酒桌上…
在那之后,他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幽香,随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你醒了啊?”
他应了一下,晃了晃头,发现自己正被甘甘架着,左摇右晃地走着。
“咱们是要去哪?”他问。
“先生的住处。”
院门就在眼前了,推开进去,是一个宽敞别致的小院,让人不禁眼前一亮。
顾澄并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在甘甘的肩膀上痴痴的望着天上被啃了一半的月亮,联想到酒席上的话,鼻子渐渐地酸了起来。
他轻轻地离开甘甘,踉踉跄跄的向着院里走去,甘甘过来想扶住他,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半月擎霜华,寒光照我心。”他用一种婉转的腔调朗诵着不知名的诗,渐渐地走到了院中。
“朔方金柝犹在耳,声声金铁如唤魂。”他立在院中,一动不动。
“恨…恨…”他突然趴在地上,用手挖着泥土。
“先生!”甘甘叫了他一声。
“少小离家,老大不回。”他醉了,也正是因为他醉了,他才感觉到了十几年来前所未有过的舒心,那压在他心底的感情,一股脑的全都被释放了出去。
“定是要回去的…定是要回去的…”在他的念叨声中,一个坑挖好了,他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了一个布袋,倒出来,里面只有两粒稻谷。他将他们洒在了坑中,细心的盖好泥土…
“先生,那是种不活的,这里是种不了那东西的。”甘甘劝着他,却没收到回应,走近去一看才发现,他早已和衣睡去了。
…
而他那种的稻谷,终究是没能发出芽来。
注:古代时的辽东是不种稻米的,直到近代这里的稻米种植才兴盛起来,可是我还是改成了种植稻米,究其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是吃着家乡的稻米长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