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已然过去大半，也许因为草木稀疏的缘故，疆外地域的风土还是这般寒冷。驻守边疆的魔族餐风饮露，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恪尽职守。
圣基城内，人们闭塞在屋内取暖，即使是烈阳高照的正午，那寥寥无几的阳光也增添不了多少温暖，但即使气候如此冻人，也压抑不住此时领主府前、广场上人们的激动。
——
“喂，你也拿到钱了？”
“我今早报道的时候，妻子一起跟来的，魔族确实给了三百银币。”
“不是说按人头算吗？”
“嗯，三百够了，我让妻子回去了，因为听说往后还要长途迁徙。”
——
台下熙熙攘攘站着千余人族，因为始族大部分被安排到城防，此时只能让骨族维持秩序。
总体来说，人类对灰翼的骨族印象并不好，因为它们外表凶狠，举止野蛮，不过还好白烛这人脑子有病，对小千唯命是从，全然一名直男舔狗，也就导致现在骨族士兵一个个都板着脸，苦大仇深的指挥人类。
那日的邢台已经变成‘主席台’，小千望着下面这群吵闹的平民，也是有些难办轻轻扶额，另一旁的白烛倒是毫不在意，丝毫没考虑过一千人族的安排问题，他悠然自得的坐在台角，喝着茶叶，一边用手轻托下巴，一边欣赏魅魔的身姿——对此小千也是颇感无奈，她后来才听说，白烛何止性情乖僻，除了武力很强，魔力很高，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无赖，分内的军政要务，早在两年前就全权交给倾音打理，白烛撒手不管的行径，加上堂弟‘与世无争’的窝囊，才导致倾音脾性越发暴躁，现如今控制火气都成了一项难题。
——
“千将军。”
台下人声鼎沸，声音嘈杂，已是将少女烦的头痛，千等万等，终于等来莫邪，只是在众人面前，莫邪比平时表现的更为恭敬，这让倾音都不觉愤恨的瞟了一眼，怀疑是不是莫邪也中了色欲权能。
但他哪知道，从攻下圣基、斩杀骷喽后，莫邪对小千的衷心濒临封顶，除了敬畏，更多的还有崇拜，所以他不可能给人落下女魔将无法服众的印象，更何况副官本应对将军恭敬。只是这般威武高大的男子，对一名少女作揖行礼，每每见到，都让人族感到有些好笑和违和——当然，觉得好笑的也都是杀骷喽那天不在场的人。
“讲。”
时候不早，已然到了正午，小千望了眼天色，连忙朝莫邪应一声，于是莫邪微微直起身子，严肃而认真的向魅魔汇报。
“方才人数已经统计好，来的农户约有一千二百余人，准备好的银币也发放完全，现在只差人员的安排问题了。”
说这些时，莫邪也是略有激动，与其说是大权在握，不如说是感到好玩——无论是莫邪、慎雪、倾音还是白烛，从来没有机会名正言顺的命令人族，这恐是整个魔域、乃至整个大陆，人族与魔族最大的一次合作，而眼下他们这群人，则成为了历史的开创者，难免让男人有些小兴奋。
只是兴奋归兴奋，少女脸上似乎没有丝毫触动，她轻轻点头，反而十分冷静的朝莫邪嘱咐：
“好，辛苦了，之后便按我说的，十名魔族配两名人族，按亩分队，先进行种植的交流学习，等濒临春季，再进行迁徙，这些人姑且安排在营帐里。”
“好，莫邪明白。”
虽然回答的很快，但莫邪不禁有些疑惑——这些事这几天讲了无数次，现在又重复一遍做什么？
不过莫邪也没多想，只当是小千谨慎。
“莫邪早已牢记于心，将军不用担心。”
“嗯。”
听到此话的小千，似是欣慰的点头，但随后想了想，又有些担忧的继续补充：
“人族的体质没有魔族强，待迁徙时，路上定要放慢速度，切忌急于求成；还要关注好人族健康，路上备好粮草和衣物，一些农户家境贫困，恐没有厚重的衣服。”
少女语气很慢，就像交代离家的孩子一样，苦口婆心的细细嘱咐：
“还要教导将士，万不能孤高自大。教国历史溯其根源，延伸千年之久，农户百姓虽然文不能书，武不能斗，但必然有其生存之道，魔族且需虚心受学，不能以自身实力强硬，便仗势欺人……”
“呃……下官知道了……”
莫邪也是莫名其妙，少女一如反常的教导令他有些头皮发麻，这些事往后交代不也行？干嘛非要现在说，但他还是虚心认真的应了一声，丝毫没有不敬之意，这般老实诚恳的模样，也终于让小千放心了不少。
于是少女抬抬手，招了一下不远处的慎雪。
“雪姐，来。”
慎雪一惊，小千还是头一次当众叫她雪姐，周遭还有那么多将士，这一声‘姐’未免太过沉重，一下将慎雪的地位拔高千丈——若是连将军都这般毕恭毕敬，士兵小将又怎敢忤逆慎雪的命令。
“千将军。”
慎雪匆忙走到近前，也是作揖俯身，在小千跟前恭敬行礼，似乎没懂小千今日为何这般反常。
小千瞥了眼白烛，对方注意到少女的目光，回应一样的抬起下巴，抛了个眼神，但小千丝毫没有理会，回头继续朝着慎雪低声耳语：
“雪姐，白烛和其手下拥有守城之权，你的职位没他高，骨族将士不会听你调遣，这次春季，会有近两万始族离城，守城之力必然薄弱，恐教国会趁虚而入，举兵夺城。”
慎雪不擅思考，从来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此时听到小千讲述，才知事关重大，作揖的手已是微微紧握，面色凝重，认认真真的听着嘱咐。
“但圣基城易守难攻，只要不出内乱，教国不遣十倍之兵，不可能打得下城池，但人族不像魔族，他们还要时刻监视着矮人国和精灵国，不可能倾巢而出，你在城中，只需牢记一点，无论白烛或者教国的军队怎么做，无论他们怎么打，你只管让始族坚守不出，只要不出城，教国必夺不下城池，你就是魔族的英雄。”
说到最后，小千似是不放心，再度加强语气说了一句。
“听明白了吗？”
慎雪连忙用力点头，生怕自己表现的不够坚决。而小千见到慎雪这般，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她望向台下的茫茫人海，长舒一口气后，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样我就能放心去了……”
——
“啊？？！”
——
听到这话，慎雪莫邪奇怪的抬起头，一脸惊惧疑问的表情——小千说什么胡话？她要死了？
难怪今天小千如此患得患失，合着是生病了？
“千将军，您不是患了抑郁吧？身子好好的，怎么就去了。”
莫邪最先抛出疑问，也是他对小千更为关切——军屯之事尚需魅魔主持，圣基城的内政还要精心打理，莫不是这几日军务繁杂，把小千烦的不想活了？
但听到此话，小千顿时气的龇牙咧嘴：
“你才抑郁，你全家都抑郁！”
怎么每次跟莫邪说话，都令她这般郁闷，好好的告别气氛竟然就这样毁了！
气鼓鼓的少女憋着怒气，不给好脸的瞪着莫邪，让莫邪也是一头雾水，两颗眼睛圆溜溜的望着少女。
“今早有魔都的令使抵达圣基城，要我撤回魔都，配夜殿前去龙族谈和，接我的马车已在城外，军屯后面的事我跟不了了。”
“啊！！！”
此话一出，简直比抑郁更加要命，莫邪有些不敢置信的上前一步，激动的无以言表，险些伸手抓住少女。
“小……哦不，千将军！军屯之事可是您一手操办，圣基城也是您亲兵攻下！若这样一走了之，仅凭我和慎雪两人，难以维持啊！更何况会让那白……”
说到这儿，莫邪戛然而止，他想说‘让白烛白占了便宜’，可周围士兵众多，白烛又近在跟前，这话还是不要大肆张扬的好。方才几句，完全不能表达莫邪对将军离别的惆怅之情，他努力克制自己，纠结万分的向少女说到：
“总之现在始族不能没有您，万一届时把墓将军或骷将军派来，以他二人的谋略……我真是……唉！”
莫邪也是急的要死，情急之下说了骷将军坏话，要知道人家可还是他上司，指不定哪天被骷伐叫回去，再给穿小鞋。
小千也是颇感无语，亏她还觉得莫邪聪慧，着急起来竟是这般口无遮拦，但毕竟他也是为了少女才这般焦急，小千不打算怪罪，只能伸手拍了拍莫邪肩膀，安慰一样的轻言轻语，少女的手臂力气很小，就像妹妹一样的拍打在肩上，却让莫邪心中更为难受：
“莫副官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此次谈和乃陛下亲令，夜殿也是没有办法，现在回魔都的马车还在等我，如果可以，吾又何尝不想留在这富饶之地？”
小千说的十分诚恳，她想尽力安抚莫邪，毕竟军屯绝非易事，要莫邪一人操办，属实艰辛，小千实在不够放心，却也别无他法。
“其实这些都无妨，唯独可惜的是，以后我们……”
小千的声音细腻而轻柔，但说到此处，鼻子竟然有些酸涩，就连当初和莉亚别离，少女都没有这般难过，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对慎雪和莫邪动了真情。
相比于和精灵的姐妹关系，他们三人更像同事、像战友，同仇敌忾，同舟共济，半个月的共同努力，才得到今日这般伟大的成果，可到头来，只因为贪婪使徒的一己私欲，就断了三人的联系。
想至此处，眼眶竟有些浸湿，少女不觉哽咽了一下，悻悻背过身，像是给自己下了决心，便不再看这两人，她走到刑台中央，对着士卒与民众稍稍抬手，嘈杂的广场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这名年少的魔女将领。
——
寒风萧瑟，万籁无声，这个冬天未免太过亘长，少女认识了许多友人，却又迎来了无数离别，可能这就是人们说的‘此事古难全’。
茫茫人海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身上，他们的眼中有希冀、有憧憬、也有不安，无论是谁，都对未来的道路感到迷茫，感到恐惧，未曾尝试的道路竟是这般危险。
但就是这样艰难的世界，这样一个举手投足都要万般考量的生存之道，让人着迷，让人深陷，让少女如此奋不顾身——她不会怨恨自己悲惨的过去，她只会逆流而上，只会全力以赴，与其担心低落谷底、粉身碎骨，何不让它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圣基城的平民们，想必你们已然知晓，吾是魔族的将领，吾名为千。”
少女欣然开口，浑厚有力的喝声响彻整个广场，那英姿飒爽的黑鳞羽衣，铿锵有力的尖利嗓音，没有半点少女的样子，也让旁侧的白烛微微挑眉，似乎没想魅魔还有这般英姿。
“你们一定有疑惑，为何魔族要大费周折，以金钱相贿，以诚意相待，明明我们可以用暴力强制你们劳作，用武力奴役你们耕种，我们有无可匹敌的力量与权威，可为何没有欣然使用它们？”
坚决的语气稍稍停顿，在人们最为好奇时刻，厉声暴喝：
“因为这样是错的！大错特错！”
惊诧一吼，冲破天际，哪怕是远在广场外的门户，也能依稀听见这袅袅回音。
“教国百年以来，千年以来！都在宣扬伟大的光明神，宣扬着爱与真理，宣扬着只要努力、只要虔诚，伟大的神明就会给予赐福，但你们看看这里，看看你们脚下的土地！”
少女越发激动，已有泪水浸湿眼角，这般精湛至极的演技，就连习以为常的莫邪都不禁震撼。
——
“它每一寸砖石瓦砾！每一寸绿茵草地！每一颗参天巨木，每一片良田川流！”
——
“它的每一步，都是我眼前的各位！艰苦卓绝、风餐露宿，才赢得的成果，可最后的最后！你们得到了什么？得到好处的，永远是那批高高在上的贵族！”
——
“他们贪图享乐，实行苛政，唯利是图！不顾平民的死活欣然征税，不顾世俗的伦理欺压穷人！在这苍茫无垠的大陆上，哪还有公平与真理，哪还有爱与和平！我们不是奴隶，更不是他们脚下的基石！所以我绝不允许魔族做出相同的事情！”
——
“今日！我们荣辱与共！共同建立一座牢固而又富足的城池！永世不败的圣基城从来没被打破，它只是换了主人，换成了养育它的子民！我们要让教国的皇族看看！让这整个大陆的生灵看看！没有这帮高高在上权贵，我们一样可以功成名就，震古烁今！”
——
“震古烁今！！！”
言到此处，台下人族已是激动的不知所言，泣不成声，甚至有些许魔族都被感动，对魔女激烈的言词倍感震撼，而小千只觉得嗓子沙哑，喉咙隐隐作痛，本来准备好的台词还有不少，但貌似自己喊得太狠，竟然再喝不出一声。只好转过头，冲那和自己官职相同的将领，勉强挤了个笑容：
“咳咳……白将军，你还有话要说吗？”
白烛一愣，有些尴尬的站起身子，清清嗓子，朝台下民众大声喝道：
“千将军心系万民，宽厚无疆，望诸位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嗯。”
简短几句说完，白烛还满意的点点头，回过头冲魅魔笑笑。
——
“……”
——
“您讲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