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目标的时间
【——吾等乃杀手,目标是老师。】
“等等,别这么急着出手……”
身后传来寺坂略显虚弱的声音,茅野枫即刻浑身为之一振,颈后刚冒头的触手在一瞬间缩了回去。下一刻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所阻止的是将要开枪的乌间老师而不是自己。
“还要放着那疯子不管吗,寺坂?连我都已经想要参战了呀。”一旁的赤羽业紧咬牙关道。
“业你小子成天就只知道翘掉训练课鬼混,所以还不知道吧。”寺坂强忍痛苦继续道,“渚他可是还有压箱底的绝招没使出来呢……”
绝招?那是什么?
“还记得暑假回校训练时,比琪老师的师傅罗威罗来指导我们吗?他单独教了渚一个必杀技。那个必杀技的发动需要三个条件,现在正好全都具备了……”似乎是看中了渚自身特有的暗杀天赋,曾为杀手界精英的罗威罗亲自传授给渚一项秘技。
茅野将注意力回归到战场上,只见停机坪上正与鷹冈对峙的潮田渚又一次地站了起来,和前几次不同的是,此时的他正面带着微笑。那个微笑,以“温柔”形容之都不为过。
与渚第一次对付鷹冈时的情形十分相似,但两者又有着些许不同。
鷹冈是经验丰富的专家,也曾有过濒死的体验。见渚的气势瞬时改变,过去曾被暗算过一次的他,自然会十分警惕对方的一举一动。全神贯注的鷹冈紧张地注视着,不断向自己靠近的渚以及他手里的匕首。
就在双方进入攻击范围的那一刻,与早早摆起防御架势的鷹冈截然相反,右手自然垂下的渚将匕首松开了——没错,他放开了凝聚有全部杀气的武器,而时刻警惕着危险的鷹冈则本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下坠中的致命刀刃上。
胜负的结果就由这样一个小小的误差来决定。
空手的渚一跃而至对方面前,双手合十重重地拍击手掌。
巨大的声响猝然在鷹冈的意识海底炸裂,先前的他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战斗”这一狭窄的思维陶罐内,于是突如其来的声音犹如爆炸般将他的认知面裂解,其崩坏的碎片纷纷被入侵意识世界的异响所吞没。若要准确地形容,那就是精神层面的火山爆发。
对危险与死亡的恐惧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如此下意识的举动让他露出了最大的破绽。即便意识到判断错误,但已来不及起身了。以拔武士刀的架势抽出别在腰间的电击棒,渚抢先击中了他的右腋下。
电流在毫厘间窜过全身,伴剧痛紧随袭来的便是强烈的麻痹感,瞬间脱力的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颤抖不已。
一切都仅发生在瞬杀之内,他的思维甚至还没能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被电棍挑起下巴的他仍余留有一丝意识,可谓是十足的不幸,因为在他尚清醒的最后一刻,目睹了他一生当中最为痛恨的场景——
嘴角因伤而残留有血丝,如海水般深邃的蓝瞳中仿佛含着自夜空释放出的微光,瘦弱的蓝发少年勾起善意的微笑,“鷹冈老师,谢谢您对我的教导。”
亲临地狱的时刻,席卷而来的剧痛吞噬了他的全世界。
渚,赢了……?
好不容易从震惊当中缓神过来的围观人群,霎时爆发出一阵铺天盖地的欢呼。至于做出惊天壮举的主人公,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常地回到大家的中间,甚至因收到过多的褒奖而变得腼腆起来。
紧张程度不输给任何人的茅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双腿甚至在突然放松后开始发软。太好了,渚没事……
不只是庆幸于渚的化险为夷,她的舒缓也涵有另一层面的深义。
当大家又开始担忧惨遭破坏的解药时,意外从被雇的杀手那里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同学们所摄入的病毒其实是经过了改良,类似食物中毒的症状只会维持三个小时,之后它们就会自然地在体内转化为无害的病毒,所以并不需要解药。
大家返回山下的旅馆,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通告给剩下的成员。
……
“……好疼!”
“抱歉。”茅野缩回手里沾有消毒酒精的棉花,“麻烦忍一下啦,渚被鷹冈揍的时候应该还要更痛吧?”
“确实是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休息室里,渚赤裸着上半身,背对着正为他擦拭背后伤口的茅野。
“毕竟对手是职业军人,年龄与体格又相差那么多,不会害怕反而不太可能吧?”事实虽如此,但在旁观者看来,渚除了因愤怒而短暂地失去过冷静外,在整个过程中,不论是被鷹冈羞辱还是后来的反杀,他都显得从容不迫。
“嗯,的确也有这方面的恐惧,但更令我感到害怕的是鷹冈一开始所说的计划……真是好险呐,如果没有杀老师的提议,真的只由我们两个来将杀老师交给他的话,茅野你就会遭遇到那种残酷的事情吧?一想到自己像上次一样没有办法保护茅野,就不由得觉得很害怕呢。”渚口中的“上次”,指的是修学旅行时发生的意外事件。
茅野的动作戛然停了下来,一言不发。见没有回应,疑惑的渚正欲回头查看状况时,茅野突然将镊子上的医用棉花按在了他最深的一道伤口处,疼得他一下子紧缩起身体。
“好痛!……茅野你怎么了?”
“抱歉……都叫你不要乱动啦,不许回头看哦。”
感到不解的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不小心惹茅野不高兴了,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很想知道理由但他现在只能乖乖地闭上嘴,让对方继续为伤口消毒。
渚,真狡猾啊,为什么总是对周围的人那么温柔……满脸通红的茅野完全不想让渚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只有在别人都看不到的死角,她才能短暂地恢复原本的自己。对了,那个时候,渚确实说过“下次换我来保护茅野”……他还记得那个承诺吗?
事实上,这幅身躯不仅一次地守护了她,也守护了E班的大家。
面前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着实让她心疼并愧疚着。
“对不起……”很小很小的声音。
“你说什么?”
“……”
——对不起,渚。明明拥有能力,却没能保护你……而你却总是在为我着想。
她无言,他亦不敢言。既希望当前的时光可以持续得更长久一切,又希望能尽快结束僵持的局面。
如果谎言可以永远不被戳破,该有多好。
当夜,经历了各种事情所积累的疲劳一下子向同学们袭来,每个人都睡得像滩烂泥一般。待众人陆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乌间老师在那之后一直不眠不休地指挥着后续的海下暗杀工程。就在工程步入尾声之际,海面突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惊得工作人员四下逃窜,这时大家对结果已经一目了然。
恢复为章鱼形态的杀老师出现在学生们的中间。
刚与同学们打完招呼,鬼点子层出不穷的杀老师就声称要享受岛上最后的时光,于是提出要举办试胆大会,由他来负责扮鬼吓人。
活动的地点被定在了岛上的海底洞窟,规则并不复杂,就是直到三百米外的出口前都得一男一女两人组队通过才行。
平时就常常一起行动的渚与茅野,很自然地被老师安排为一组。渚打着手电筒在前面探路,茅野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天然石窟的地面不平整而且湿滑,稍不留神就有摔倒的可能。
“好痛……”似乎是运动造成了刺激,渚捂了捂腹部的伤口。
“还在痛吗?是被踢到的地方?”茅野担忧地问,“要不还是不要参加,去休息一下吧……”
“我没事的。”经过一天的休息后他的体力已基本恢复,渚不希望因自己的缘故让大家扫兴。
“不要勉强啊。”
黑幕已然完全降临,两人抚摸着内壁上凹凸不平的裸岩徐徐前进。浪花的声音因步伐进程的逐渐深入而缓缓减弱至无,耳畔间余留下没有固定规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一颗又一颗的水珠落下,激起清脆的回音缭荡周身,唯有来自手电筒的人造光源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地面,除此之外皆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阵阵阴凉的气息自脚底向上攀升至脊背,犹如某样东西正在耳边似有似无地吹气。
“像这样黑成一片,果然很恐怖呢。”茅野摸了摸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向身边一脸淡定的渚问道,“渚,这种东西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唔,对于这种气氛恐怖型的我大概还行,但那种突然冒出来吓人的我就无力招架了。”渚也表现出为难的神色,似乎想保护害怕的茅野但又没有自信,“而且再加上杀老师那种速度,他要是动真格地吓人的话,那可就糟透了。”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琴声。
“冲绳三味线的声音……?”
猝不及防地,以一副古装打扮持琴弹唱的杀老师突然出现在眼前,其阴森可怖的姿态将两人顿时吓了一大跳。渚本能地拿出对老师专用匕首,将茅野护在自己的身后。
“这里是布满鲜血的悲剧洞窟……”杀老师用哀怨的音调自弹自唱,“琉球,也就是冲绳的旧称,此地乃是战败的王族迎接最后悲惨死亡结局的场所……”
“真的假的?”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茅野靠近渚,小声地问道。
“大概是为了凸显真实性所编出来的故事吧。”
“你们两个人绝不能分开,要是只身一人行动的话,可是会被徘徊的怨魂给杀掉的……”杀老师以非常严肃认真的语气嘱咐道,随即消失在漫漫的黑暗之中。
明知是虚构却仍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慌,不擅长应付这种气氛的茅野不住地伸出自己的双手,牢牢抓紧渚身后的衣角。“还、还真是意外地认真呢……”她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我们快点出去吧,渚。”
“就算听见他对下一组说一样的台词,还是觉得充满真实感啊。”渚苦笑地拖着身后的茅野继续前进。
真实的茅野枫——雪村亚佳里其实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黑暗或者鬼魂之类的东西,但身为无神论者的她确实很想快点摆脱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只是在假装害怕而已,我想快点出去只是因为担心渚的伤势而且……
要强的她习惯性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想到渚所受的伤,她又不禁感到深深的自责。
——虽然最后大家都平安无事,但那个时候的我果然还是逃避了吧……明明有能力却见死不救。
尽管从一开始她就不打算在这个班级中注入太多感情,但如今情感早已不能为己所控。对于背叛与罪孽,她感到愧疚、烦恼、痛苦、悲伤,却唯独不能拥有懊悔。足下的这条路就如同目前身处的洞窟一样,晦暗无光得可怖,一旦选择进入,就不能在终点前作任何停留,否则就会被死去的怨灵所葬送……
“茅野,你还在害怕吗?”
“嗯,有一点……”茅野将不合时宜的迷茫清出脑海,“渚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我也是有参加训练的,所以不成大碍……只不过回家后要注意不被妈妈发现,另外洗澡也是个问题……”
“那个……昨天渚说的,因为保护不了所以害怕什么的,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地说一声‘谢谢’。渚你总是这么关心别人,我真的很感谢……”一前一后的两人在黑暗中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被茅野这么说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呢,为什么突然说这么见外的话?”
“因为……是渚保护了我。”
——而我却没能保护渚。
“但是……渚,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正好走到岔路口的渚停了下来,扭头望向拉扯住自己驻足不前的茅野,“什么事?”
“拜托了,请不再做像那样危险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害怕,害怕渚会死去……害怕大家都会死……”
——害怕自己真的会“杀掉”渚。
眼望埋头抽泣发出哽咽声音的茅野,意图安慰的渚牵起了她紧抓衣角的手。
其实连渚本人也没有办法保证,因为他自知在危急的情况下,自己的身体往往会比大脑率先运作起来,但他依然作出了承诺——哪怕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亲自违背这个诺言。
“嗯,我答应你。”
她猛地抬头,温柔似水的音容收入眼中。
昏暗的洞窟里,眼前的这个人好似一束光芒,将浓稠的黑暗轻易划破。脚下,茅野枫所选择的这条道路,第一次出现了岔路口。
另一边,其他的小组也在各自前进着。
“你说不可怕的,反而可怕?”奥田爱美像散步一样跟随在赤羽业的身后,平时就常常探讨奇异话题的两人都丝毫不害怕灵异恐怖的气氛。
“嗯。”像往常一样,业总是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心里话向奥田诉说,“看到那个时候的渚,老实说我觉得挺冲击的,不是指他打倒鷹冈,而是他打倒对方回来之后的事……一点都不觉得那之后的渚可怕,明明是个打倒了那种强敌的人。”
渚第一次对决鷹冈的时候,业因为跷课的缘故并没有在场,故彼时的他没能感受到渚自身堪称“诡异”的强大之处。唯有这一次亲眼目睹,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个自己从中学一年级就相识的朋友身上隐藏有着某样看不透的东西。
“一般来说,大家对展现厉害招数的人都会有所戒备,但渚就像没事的人一样回到大家之中,还一副不习惯受到瞩目而有点害臊的模样。”业继续言道,“如果是比打架的话,我胜他百倍,但对一个杀手来说这种胜负一点意义都没有。对他毫无警戒,一点也不害怕他,我第一次觉得这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曾经的他因为“不害怕”而放松了对渚的警戒,现在的他却又因为“不害怕”而重新产生了警惕。
“但是,我是不会输的。拿下杀老师性命的人一定是我。”经历过种种冲击乃至失败,业依然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只不过比过去更加前进了一步。
——杀老师,是我的目标。
“是的!我很期待到底你们哪一个能杀了老师!”奥田笑容满面地回应道。
与此同时——
由于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过自然,话毕后的渚仍无意识地牵着茅野的手,并顺势拉着她走向出口。在这方面更敏感一些的茅野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但异样的感觉促使她没有开口。
“……就好像上次的修学旅行一样呢,这次的旅行也看到了同学们不同的一面,大家都有着各自的优势。”茅野尝试谈起轻松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看着优秀的大家,一直在充当后援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在前线发挥力量啊。”
“后援工作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吗?我和茅野。”
“渚明明是前线的战员了,难道还没意识到自己昨天做了多么厉害的事情吗?渚已经把我甩得远远啦。”
“是这样吗?但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继续与茅野一起做后援的工作啊……”渚最不习惯的事情就是出风头。“如果有以茅野为先锋的暗杀,我也很期待呢……你刚才这么说,莫非已经有计划了?”
突觉自己好像不小心说太多的茅野顿了顿,忽地想起她为了进一步掩饰真实身份,曾设想过一个具有“茅野枫”风格的“布丁暗杀”计划,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一直没什么突出的表现反而也容易招致怀疑,不如趁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吧。
她以笑回应道,“大概吧……不过还是要保密。”
——杀老师,是我的目标。
“嗯,我期待着哦。”
就在这时,两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了杀老师的哀号,只见被吓得上窜下跳的他在石窟内横冲直撞,不断发出惨叫声。
“结果,自己才是被吓得最厉害的那个人呢。”“……我们就这样出去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启吐槽模式。此刻渚已经自然地松开茅野的手,迟钝的他似乎一直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跟女孩子牵了很久的手。
事后大家才知道,爱好八卦的杀老师心血来潮地举办试胆大会,其实是想通过“吊桥效应”来在班上撮合出情侣,结果由于急于求成而败露了。
恋爱吗?对这间暗杀教室来说,还真是新奇啊。她暗自思索着。对了,那个时候,姐姐所喜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茅野,走了哦。”大家已经陆续地回去了,渚想要提醒身旁正在发呆的茅野,但是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回应。
——我应该无缘于此吧,毕竟我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地享受校园生活。
“茅——野——”凑到她的耳边,这一次明显提高了音量。
“唉?好!”被声音吓了一跳的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扭头就与发出呼唤的渚四目相对。
“怎么一直在发呆?要动身回去了哦。”
“没什么……抱歉……”茅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刚刚脸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应该……不会有吧。
她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