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罪的时间
【——生者不可承受之罪。】
“快、快来人!有人倒下了!”“警卫先生在吗?警卫先生!”……
闻声而来的警卫显得似乎有些不快,“又怎么了?你们这群小鬼。”
“茅野同学她的头忽然很痛!麻烦尽快送到医生那里!拜托了!”机械门一打开,方才一直在拍打房门的矶贝立刻喊道。
全副武装的两名持枪警卫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正倒在沙发附近的小个子女生,心里暗暗猜疑这些学生会不会是在耍滑头。.
“先叫值班的医生来查看一下吧。”其中一个人对同伴示意道。
“拜托快一点……”仓桥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小枫她真的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不久后一个身穿白褂、年纪五十岁上下的医务人员和一个看上去像负责人的警卫员赶来了,医生半蹲着进行过初步的检查后,推了推挂在鼻梁上的眼镜,摇摇头道:“病人看起来很痛苦,可是身体机能却好像并无异状。”
“拜托再看一下,最好送去医院……”矢田急切道,“对了,请让研究员看一下!小枫她曾经植入过触手,那时候也是剧痛难耐,说不定是后遗症发作了!”
医生闻言皱起了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可能会有我所不了解的症状,因为没有先例……”话毕他抬头望向警卫队长,似乎是打算听从他的判断。
其菱角分明的严肃面孔就如同石像一般,身材高大的警卫长正在思索,就被一个完全不使用敬语的声音打断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胆敢如此与成年人说话的人正是业,“学生在受政府保护期间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媒体会作何反应呢?……”
“喂,业!”杉野制止了正要说下去的赤羽。
尽管这种威胁的态度令警卫感到不快,但他所言的确是不可忽视的事实。他再度看向蜷缩在冰凉地板上的女学生,闭锁双目,紧咬牙关,她的脸因痛苦而极度扭曲着。从业多年的他览人无数,接触过数不清善于撒谎的犯人,如果这幅姿态是她演出来的话,那绝对已经是专业级别的水准了。
“好吧,我会让实验相关人员检查一下的。”接着他开始指挥另外两名警员用担架将她运出封闭的保护区,送到最近的医务室里。
门扉重新关上的那一霎那,房间里的演员们纷纷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茅野枫独自一人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静候即将到来为自己检查身体的相关人员,并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忍受剧痛的模样自然来自她专业级别的演技,其他同学的配合演出同样相当出色,幸而守卫中无人知晓她曾经的身份,不然就不会如此轻易地上当了。这个作战计划是由她首先提出来的,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只要有机会离开那个绝对封闭的“保护区”,就可能有一线生机。尽管第一步已经成功,但接下来就只能够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定要想办法救大家出来,然后去见杀老师……趁现在还没有人来,要不要逃走呢?不,风险太大了。她立刻否定掉冒出来的念头。自己完全不清楚这栋建筑的构造,肯定立刻就会被四处巡逻的警卫发现,何况有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此刻最为在意的是究竟谁会来。若说反物质生物领域的专家,定非柳沢夸太郎莫属,但他有可能出面见自己吗?以他的个性,向来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所以来的可能会是一般的科研人员或医生……这样的话,自己唯有继续装病下去,直到他本人不得不出面或寻到能帮助大家离开的办法……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急切地想要引柳沢出来,但她的确想要与他见上一面,她有很多事情都想当面质问他。得知姐姐死亡的真相之后,她只要一想到那个混蛋就会不住地咬牙切齿,一腔怒火迫切渴望得到发泄。她憎恨他,恨他利用以及伤害姐姐、间接造成了姐姐的死亡,同样恨他欺骗利用了自己,恨他的卑鄙无耻,恨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尽管深知自己不能再次被仇恨蒙蔽双眼,自身的愤怒却始终无法受主观控制而得到平复。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背对着门口装睡的她立刻警戒起来。只听见最早踏入房间的那个人让领路人离开,说由自己一个人来处理。
那个声音!
一时间她感到难以置信,她绝对不可能忘记,那是柳沢以白的身份行动时使用的变声器所发出来的声音——他竟然来了。
关门声落下的一刻,世界归于死寂。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进入到这片区域。
此时此刻,她正与元凶同处一室。
——『杀了他!』
熟悉而扭曲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她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自己的杀意。
彼时听到的触手的声音似乎并不是错觉,杀意很有可能还残留在她的体内。
杀了他就能制止最终的暗杀计划了吗?杀了他就能够报仇雪恨了吗?直到完成最初定下的目标为止,触手的意志都不会消失吗?她的心绪乱成一团麻。
“别装了。”男人冷冰冰的言语猛然打破沉寂。
几乎就在话音刚落的一瞬,原本侧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女迅猛翻身,甩手掀起雪白色的被单,巨大的白布迎面覆上了男人的面庞以致完全阻隔了他的视线。还未待他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感觉到一个女中学生的体重隔着布料朝他结结实实地倾轧来,后仰着地的那刻坚硬的地板给予了背部重重一击。
“啪。”
由于隔着一层布,耳光的响声异常低沉。
“打在姐姐身上的那些拳头,现在全部还给你。”
凛冽的目光,寒气逼人的声线,但与曾经发动暗杀时所露出的真面目不同,她的话语里不再带有杀气。
她完全可以尝试杀了他——用藏在小腿上的布条死死勒紧他的脖子,在被用体重压制的情况下,他一介没有武力值的科学家极有可能就会因窒息而死。
但是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姐姐不可能因此复活,政府的暗杀计划也不会因一人的毙亡而就此终止——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但她必须忍耐。
“真疼啊……”
身下忽然传来一个与想象相异的人声,茅野完全懵住了。
“抱歉,大小姐,是我的玩笑不小心开过火了。”
茅野讶异地起身,这个声音她还记得,“你是……黑川先生?”
起初她的第一反应是最坏的情况——这个被她误认为是柳沢的人其实是雇佣兵当中的头领克雷格·北条,然而似曾相识的称呼和语气唤起了她的记忆,此人是“那个人”身边的助手——黑川泽也。
扯下被子的人露出了头部,中长的黑发似海带、右脸处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眼神狡黠……所有特征皆与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看到这张脸的茅野更加确信,眼前的这个人与制服了整个E班的北条长了同一张脸。
“一开始的声音吓到你了吧?”黑川站起来,一个变声器从他的身上滚落,他弯腰拾起将其放置在一旁的床头柜处。“因为我一时想不出其他办法来试探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演戏。”
“刚才,的事……对不起。”想起方才的举动,茅野吞吞吐吐地道歉。
“不不不,造成误会的人是我,自食其果罢了。”他爽快地笑了。那张天生狡诈的脸使他的笑容总是显得笑里藏刀。
“为什么黑川先生会在这里?”虽然也很在意有关他与北条之间的关系,但茅野还是决定先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说来话长啊。”说着他自顾自地从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看上去真的打算讲上很长一段时间。茅野见状,也直接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
“我是在警员向司令官报告时无意中得知的,一听说有一名植入过触手的女学生身体出现了异常,就立刻想到了你。”
“所以就断定我是装的?”
“想到了,不过还是不敢断言,所以就用了一点计谋试探了一下。不然若得知是我来,你八成会继续装下去吧?让你感到不快,真抱歉。”从那张充满笑意的脸看不出包含有多少真挚的歉意,但茅野也不打算深究。
这个人果然和表面一样狡猾。她暗想。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小姑娘。”
“最终暗杀计划的总指挥部,隶属于防卫省。”尽管她不喜欢一会“大小姐”一会“小姑娘”的称呼转换,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自己了解的内容回答。
“没错。我目前的身份,相当于雪村制药株式会社(股份有限公司)与防卫省之间的中介人,负责两者的联络与协调……”
诧异的茅野忍不住打断他,“等一下,为什么雪村制药会和防卫省扯上关系?!”
“有关反物质生物,也就是把地球闹得天翻地覆的触手生物的研究,是由雪村制药赞助扶持的,这你总归知道吧?”
她点点头。
“在发生那次实验事故后,雪村制药就被政府纳入管控,所有相关的人员和资料都直接归属防卫省的管辖范围内。作为企业,雪村制药已经死了,公司内部的所有事务人员不是遭到裁员就是被调配到其他子公司,但作为事故的责任方,它还不能死,因为要应对你们老师这个活物,其所掌握的实验数据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既然政府已经完全控制了公司,为什么还需要你这个中间人呢?”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黑川的反应就像遇到了好问学生的教师,“事实上,我是在为宝生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也就是收购了雪村制药的母公司工作。为了研发,政府需要隶属于宝生公司的大量研究人员与技术,因此双方都有了谈判的筹码。”
茅野表示理解。这就好比防卫省为了让杀老师留在椚椚丘中学,必须支付浅野理事长一大笔封口费一样。这么一细想,日本政府还真是软弱无能啊。
“那么,黑川先生。请问……您与克雷格·北条是什么关系?”茅野以对方必须回答的姿态继续提问。问题已经解决了一个,那么还剩一个。
“果然被问到了,这个问题。”他露出苦笑,“这么说吧,我曾经也是一个佣兵,只不过早在五年前就退役了。黑川泽也这个名字是我来日本后取的,以前的名字是布莱克·北条,如今已经被我舍弃了。正如你所猜测的一样,我们是孪生的亲兄弟,而让北条佣兵团担任这次最终暗杀的护卫,也是由我提出来的,让认识的人帮忙自然更靠得住一些。”
雪村制药、研究所、宝生生物技术、防卫省、北条佣兵团……大量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内涌来,让茅野顿觉一阵混乱。线索的拼图已经齐备,却依旧好似少了关键的一环将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思索许久,她决定抓住唯一的机会一探究竟,“黑川先生……是怎么成为那个人,父亲的助手的呢?”她莫名有一种预感,只要这个问题得到回答,一切谜团就都能解开了。
听闻一声用鼻子发出的叹息过后,曾名为布莱克·北条的男人开始娓娓道来:“我本人并没有自己的弟弟克雷格那般擅长战斗,在兵团中担任副团长时,也只能担任幕后的战术指挥一职。可以说是对战争彻底感到厌倦了吧,我擅自辞退回到了自己名义上的故乡日本。尽管这里是父亲的出生地,我却是第一次回来,并得知自己其实还有远房亲戚在日本,经营着一间很大的公司……”
于是,北条(ほうじょう)开始为宝生(ほうしょう)科技公司工作了。在宝生科技收购了雪村制药后,他又被派遣到这家子公司,担任社长助理,间接接手了子公司的大小事务。宝生生物技术公司的继承人不是别人,正是所有事件的核心人物——柳沢夸太郎。柳沢一手策划的研究项目以雪村制药的名义投入开发,目的正是为了在出现事故后能以母公司不知情为由迅速抽身、推卸责任。深知研究本身的风险极高,聪明得可怕的他连替罪傀儡都早已精心准备好了,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出一世英名竟会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茅野——雪村亚佳里倒吸一口凉气,她惊觉在自己平常所认知的世界背后,其实一直有一股暗流在涌动,悄无声息地布下了一张大网。
研究所为何由经营失败的雪村制药所承包、柳沢通过何种途径调查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异国的佣兵为何能参与到最终暗杀的计划当中来……这些谜团都悉数有了答案。
“那么,你是知道的吗?”茅野试着让自己的情绪保持镇定,但对方还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恨切,“姐姐真正的死因。”
言外之意:你是否也是欺瞒我的一员?
“那个时候,只有他完全目睹了全过程,因此所有人都只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黑川的嗓子开始发干,“不过,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平静地听我说,有关于亚久理小姐的。”
一听到是与姐姐有关的事,她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同时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时候,关于这件事,亚久理小姐希望我向你保密,但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有权力知道。”
关于姐姐,还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吗?她略紧张地咽下唾液。
黑川再度开始讲述。他所陈述的内容令茅野听得入神,恍然间姐姐的身影好似重现在眼前,而自己则成了昔日正在与她交谈的黑川泽也。
『黑川先生,关于我和柳沢先生的婚约,希望您不要与我的妹妹亚佳里谈起详情。』
『为什么?』
『其实关于这件事,我向她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不,确切地说,我对亚佳里撒谎了,她一直以为我们在大学时期就已经认识,因对彼此门当户对的条件都较为满意才开始交往的……婚约由柳沢先生和父亲一方先提出来,以及婚约背后关于公司收购问题等附加条件,她都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亚久理小姐你其实并不是自愿的?』
『不,我是自愿的。雪村制药想要彻底摆脱破产的危机,只有这是最稳妥且有效的方式……只是以亚佳里的个性,可能一时还无法接受。』
『婚姻毕竟是人生头等大事,亚久理小姐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
『我知道,而且也充分考虑过了。我是长女,有应当肩负的责任……报考大学的时候,我也是听从父亲的建议,选择了与家族企业相关的化学专业。只是在毕业后的这段时间里,我过度痴迷于教育,完全没能帮上家里的忙……从公司这两年的业绩下滑直到现在的经营失利,我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实在是太为难你了……』
『只要家人能够幸福,我就非常满足了……话又说回来,如果亚佳里跟父亲能早一点和好的话就好了呢。母亲去世后,亚佳里就对一心投入工作的父亲感到非常不满,其实,要在没有家族背景的情况下一个人经营起这么大的公司谈何容易?父亲也有他的苦衷……可惜我完全没有经商的才干,反而还不如亚佳里她为公司作出的贡献大啊。』
『亚佳里小姐的贡献?』
『嗯,因为她还是未成年,所以当童星时的版税收入都会先由监护人代为保管。而那笔资金早已开始在公司的账目上运作了,如果没有它,经营危机可能还会发生得更早。她肯定没想到吧,自己竟然无意中拯救了最不喜欢的家族企业……因此,这个注入了爸爸、妈妈与妹妹无数心血和努力的公司,绝对不能让它破产!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家里做的事情了。』
『我知道了,我会替你保密的。』
『谢谢您……虽然那孩子嘴上说公司倒闭也无所谓,但破产所带来的债务负担远比想象的沉重。为了还债,家里的房子肯定会被卖掉,但那可是唯一与母亲一同生活过的家啊。而且,亚佳里才刚刚息影不久,她过去实在是拼命过头了,几乎没有好好享受过校园生活。我不希望她在成年前就又要开始辛苦地工作,毕竟好容易才有这么一段休闲的时光,我不忍心夺走她作为一个学生应得的幸福……啊,不知不觉都已经是这个时间了。不好意思,让您费心听我唠叨了这么多,我有事要先走了。』
『刚刚才从学校回来,不多休息一下吗?』
『不用了,坐下来谈话的这段时间已经是足够的休息了!我先走了,再见……』
……
眼眶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湿了。心脏犹如受到绞刑,承受着撕裂一般的痛。
“姐姐她,为了我……”她的双肩颤抖得剧烈,从一开始的掩面抽泣,到后来不住地放声大哭,黑川能做的唯有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躯体瑟瑟发抖。
时间的流动几乎忘却,待茅野回到形如监牢的保护室,已经是她离开的几个小时之后了。
她道歉说让大家失望了,同学们都安慰她说没关系。
见疲惫的她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独处,大部分人都以为她是在因行动失败而感到失落,只有少数人注意到她的眼圈隐隐泛红。而他们所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方才经历的几个小时对她而言有多重要的意义——
真相如罪,只有知晓者被判处了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