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成年人的时间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大洋彼岸刮起猛烈的飓风。】
潮田广海早已放弃了个人的自由。
在她刚懂事的时候,就从父母那里得知了她整个人生的使命:学习、取得优秀的成绩、进入一所知名的大学、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
一开始她像所有的好孩子一样,乖巧地遵照双亲的意愿。再长大一点后,她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然而那些偏离人生主线的念头在现实的点滴打磨下,终究成了熄灭的火苗——父母是正确的,父母也只能是正确的。
她明白,社会对“成功”的定义刻板而单一,为触及成功的标准,她自愿奉献了整个青春。而那份心血所换回果实,却苦涩得令人心疼。
不允许打扮,她忍耐了;被同学嘲笑是书呆子,她忍耐了;十年寒窗,她彻底坚持下来……考试落榜、面试失败,仅仅是两次失利,她所有的努力竟如泡沫般瞬间幻灭。
她的人生已彻底失败,已无法重来——没有拿得出手的文凭,做着辛苦又低收入的工作,就连唯一感受过短暂幸福的婚姻最终也宣告破裂,现在的她就只是社会洪流推动下默默无闻爬行的蝼蚁,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若在今天死去,明天连活过的痕迹也不会留下。
惨败的人生,连存在的意义都不允许拥有!
她不再忍耐了,她无法再忍耐了。她需要一个希望,而唯一能给予她活下去的动力的,便是体内流淌着她的血液的孩子——她生命的一部分。
绝对不能让孩子重蹈她的失败。这份痛苦,只要她一个人承受过就足够了。
从未有过自由、前半生为父母而活的她,后半生也只能为孩子活下去。这是唯一完成未尽夙愿的机会,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伊始,她的孩子——渚如她所期望的那般乖巧地长大,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遗憾的是他不是女孩,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平平。为了能够让他上补习班,她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可他的成绩却一直不见起色。到了关键的中学三年级,他竟然还被发配到了全校的吊车尾班级,为此她气了足足一个月,在邻居的嘲讽面前甚至抬不起头来。
在这最糟糕的阶段,偏偏孩子像进入反抗期一样,不但在开学初擅自改变了发型,在提出转班一事时甚至胆敢顶撞自己……
必须让他明白,违抗父母之命只会让人生追悔莫及——她是接受过教训的过来人。
然而,火烧校舍的那一夜,突然出现的奇怪男人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还扬言要杀了自己。那一刻她满脑子都炸响危险的信号,害怕自己会就此留憾死去,更害怕渚会受到伤害。所以,在渚用奇异的方式击退了那个可怖的男人、对自己说出真实想法的那个瞬间,她一直以来建立的世界崩塌了。从前四十年的人生恍然如梦,她顿时陷入了昏迷。
当晚从噩梦中醒来,难以入眠的她想了整整一夜。那个孩子长大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了自己的想法与目标。她想起了过去的、几乎快要被遗忘掉的自己,彼时的她也有过小小的梦想,可与无力的她不同,渚他成功地用强大动摇了自己。她开始害怕,渚会就这样离开自己,成为一个毫无关联的独立的人,可是、可是、可是……
她痛恨着阻挡在目的地前的一切,可她如今不也成了孩子理想前的障碍物了吗?一直以来她都将渚当作第二个自己来培养,更在他身上看到了同样活在父母阴影下的从前的自己,若走向她的老路,真的不会再度上演失败的经历吗?
于是她默许了。渚他或许与自己不同,他能实现自己连尝试都不敢的事。
数日后的学园祭上,看到渚和其他同学们忙碌的身影,她也渐渐理解了他想要留在这个班级的理由。他比自己幸运,在最迷茫的年纪遇上了能够引导的良师与可以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
再后来,三月初的某一天,她才从电视上得知渚所就读的那个班级的秘密。震惊之余,她感到茅塞顿开,如此一来从前的疑惑就都能解释得通了。在E班的学生们被政府强制保护起来的那段时间里,她第一次拥有与孩子分别如此之久的体验,同样她也深知,类似的日子今后会越来越多。
毕业前夕的那一晚她迟迟无法入睡,忽然听到隔壁儿子的房间里传来了声音。如她所料,渚偷偷地回到家中,看见他换上了装备的模样,她也猜到接下来他想去干什么。
“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对的,就去做。”
孩子终究要离开父母展翅高飞。
“你顾虑到了我的心情而选择了升学学校,这样的你所选择的道路……”
做母亲的只能遥遥地守望那个背影。
“一定是正确的吧。”
尽管心中怀有不舍。
“走好,不要乱来哦。”
潮田广海对潮田渚说道。
闻言,那孩子露出了感觉已很久没见到过的爽朗笑容,“……我走了!”
话音刚落,他唰地打开阳台门,踩上防护栏杆,如同鸟儿般轻盈地纵身飞跃。
看到这一幕,她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她趴在阳台边,目睹自己的亲生骨肉在楼与楼之间以矫健的身姿跳跃,真的如同翱翔一般,越飞越远。
她猛然想起,学生时代的她也有过当体操选手的梦想,可屈服于现实的阻力,这个愿望早已蒙上尘埃,如今的她也只能通过电视来默默支持着自己喜欢的体操队员……渚那灵活的身影,是否在某种意义上已代替她实现了梦想呢?
她顿然明白,她不需要追求什么人生的意义,也不需要通过孩子来实现自身的价值。
她的孩子正健康快乐地成长着——这已经是她于世界存在过、努力活过的,最好的证明。
艾森感到累了。
尽管今天并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运动量,但他还是莫名地感到身心俱疲。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世界末日前夕”效应吧——虽然这么想,实际上他依旧没有超级生物即将毁灭地球的实感。
若说生死攸关的时刻,兵龄长达十五年的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鬼门关也走过好几遭。首度踏上战场时,他便做好了觉悟,因此无论什么时刻死亡降临他都能够坦然地接受。
他只是累了而已。
说起他成为佣兵的缘由,非常简单,仅仅是因为家里穷。在经济不景气又动乱不安的国家,以他的文化水平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尽管拿命换来的薪水并不高,但也好过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所事事。
开始他只是跟随前辈,在战线的后方补枪捡漏。渐渐积累了一定经验后,他成为了冲锋队员,战绩渐佳,薪酬也随之水涨船高。几年后家里的条件没最初那般困难了,于是在世的亲人劝他回家乡换一份安稳的工作,可他发觉自己除了打仗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他放弃回乡,毅然选择追随尊敬的团长——克雷格·北条。北条是一个战争狂人,实力非人般强劲又具有强烈的号召力,全团上下无不受他精神的鼓舞,艾森当然也不例外。彼时年轻气盛的他喜欢战场的氛围,精神过度专注使大脑形如放空,判断或行动皆出自本能。这归功于他幸运——亦或是不幸地加入到北条兄弟所率领的佣兵团,这只精良的部队训练有素,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更是越发地加深了他对战斗的热爱。
只是,年轻时的一腔热血,终有冷却的时候。
随着名声鹤起,他们的战场不再局限于本国,而是来到了世界各地。相应地,视界也因此变得宽广,见证了各式各样的战争。
在一场攻坚战上,他见到了一名少年兵,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瘦削的身子骨外套着一件不合身的迷彩服,除了手上老式的步枪再也无其他装备,连最基本的防具头盔都没有。艾森知道,自己是在作为侵略者攻打一个弱小得连孩子都推上战场、贫穷得连士兵装备都买不起的小国,但若因此便起恻隐之心,他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原本正在待机的他轻轻松松地就防御住少年兵的偷袭,并打掉了对方手中的枪。见瘦弱的少年手无寸铁,他心想放对方一马,就只打算没收其掉下的枪。
不料在他弯腰拾起战利品的一刻,倒地的少年兵突然像子弹般弹起,麻利地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笔直地朝他刺来。对于这种毫无战术可言的直击,他一个抬臂就用左手上的枪抵住了少年握刀的手,也就是在那一刻,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复杂得难以名状的眼神,恐惧与愤恨交杂在一起,仿佛一边哀求着敌人的怜悯,一边渴望用牙齿将敌人的骨骼咬得粉碎。语言不通的两人之间,透过那双浑浊的眼睛,他听到了少年“不要杀我!”的软弱乞怜,又同时听到了“杀了你,不然就会死!”的坚毅决绝。
他没有多想,或者说在他思考前就已经有了动作——空闲的右手迅速捡起沾满尘土的步枪,下一秒少年兵的胸前响起闷重的枪声。
对方应声倒下。确认死亡后,他方才开始回味那个神情,隐隐感到背后发凉。
这当然不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少年兵,却是第一个在眼前被他亲手处决的少年兵。首次近距离目睹一个既是孩子又是士兵的人临死前的神态,他忍不住走近细看呈大字状躺平的尸体,看到少年沾满泥灰的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瞭望着天际。明明对死人的脸早已见怪不怪,他却莫名地感到不舒服,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的那个时间点。
他想起部队里也曾收留过十几名少年兵,其中最小的甚至不足十二岁,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都带有明显不符合年纪的视死如归,却仍然掩盖不了自眼底深处流露而出的胆怯。他们本不该属于战场,战场却又需要他们,而且由于体能与经验双双处于弱势,他们的死亡率是普通士兵的数倍……那些少年兵之中,如今只有一个人活到了现在。与这些被迫踏上战场,被迫背负保卫国家、守护信仰的责任的少年兵不同,他二十岁始当兵,在此之前一直在家乡干杂工,起码享受过一段还算安宁的日子……
享受……?陌生的单词浮上脑海,他有多久没怀念过故乡的日子了呢?
此时此刻感受到的疲惫,似乎从那时起便已出现预兆。而这份疲惫感空前扩大,源于五年前。
佣兵团越来越大的名气逐渐引起了各国军队的注意,美国更是毫不掩饰地抛出了橄榄枝,希望佣兵团能收编入美军的特种部队,所给的待遇是普通佣兵的数倍。与预想恰恰相反,克雷格团长同意了邀请,为此不惜与布莱克副团长争执数日,最后导致副团长怒而离去。
一介士兵的他起初也没有异议,对他而言为谁打仗其实都一样。可是在那之后,兵团里的空气就开始变了。打的仗变少了、钱包鼓起来了,大家素日里开始在闹市区游荡,见到沿街叫卖的娼妇就买春——麻木的他也不能免俗,堕落为其中的一员。明明在台面上还并非美军的分支,却莫名有了作为美军的自负。依靠从前的经验以及美方提供的先进装备,他们仍能在战场上维持最强佣兵团的名号,但真正的实力却远远不及当年的顶峰。
感到厌倦的他几度想过辞职还乡,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大概是在害怕归家后的生活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亦或是觉得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战斗前他时常在想,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战,打完就回老家——然而,他并未像影视作品里的角色那般死于那场战役,而是在麻木的战斗中一次又一次地存活下来,通过脚踏无数人的尸体……
现在的他正在一所中学的后山巡逻,提防着并不知晓是否存在的入侵者。原先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封锁这片区域,在最终暗杀完成后防止美军以外的人员进入这个范围。可就在不久前他接到通知,原本关押起来的那群学生们逃走了,有可能会闯入这个区域……
他本以为那些学生们应该没有胆子前来,却又忽地想起自己曾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些少年兵们——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士兵——经受过专业暗杀训练的他们,与怪物近距离接触了一整年的他们,会以怎样的眼神进行战斗呢?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不要伤害到学生。由于军方监管不力导致学生出逃,若造成伤亡的话会有失……』无线耳机里传来的指令开始出现杂音,司令官的话语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接着音量渐小直至什么也听不见。
通讯干扰?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军用的通讯器材不可能这么容易坏,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切断了通讯。对方是谁?那些学生吗?这怎么可能?!
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枪,蹑手蹑脚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前行。他所在的区域位于半山腰,若敌方来袭,应该能够听到从山脚下传来的枪声或叫喊声,可周围安静得连寒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尽管安静得诡异,但他仍通过多年来形成的直觉感到有什么人正在靠近。
余光忽地捕捉到右前方的树后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本能地猛然转身,枪口对准了那棵树干,却看不到想象中敌人的身影。贸然开枪可能会暴露位置,为保险起见,他谨慎地一点点接近……
如果对方是那些出逃的学生,该不该开枪?他们为什么要闯进来?杀掉真的好吗?……纷乱的思绪斥诸脑海,他又一次想起了少年兵的双目。即便过去多年,这双眼睛仍深深地印刻在记忆里。
原来如此,是怀着不前进就会死的觉悟吗?
距离树干已经很近了,他紧盯着树后方——
倏然,树根处的草丛剧烈抖动,下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腰部被一个环臂牢牢锁定,而冲锋枪口根本来不及调转方向。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肩膀上出现了怪异的重量,他听到自己的脖子发出了一声怪响,痛感瞬间炸裂。
剧痛让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也只是片刻而已。清醒后他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偷袭了——趁其中一个人将自己固定住的间隙,藏在树上的另一个人使用膝撞夹断了他的脖子。
躺倒在地的他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些刚刚袭击了他的学生们正在离去的背影,他们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醒来吧。如果这里是真正的战场,他此时就已经死了;如果这里是真正的战场,他肯定会拿起落在身旁的枪瞄准他们的后背。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只能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去,因为他的脖子因受伤而动弹不得。
遥望着“少年兵”们远去的身影,他畅快地笑了,笑容如同一个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