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时间
【——?】
一手提着布丁蛋糕,工藤信助在门前稍显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按响门铃。
不久后应门声响起,只见被开启的门内是将一头黑长发束在肩前的女主人,其白色的毛衣外只套了一件酒红色的针织开衫,下身则是黑色连体袜与深色短裤的搭配。单看那张闪烁着惊诧与欣喜的脸以及身上的服饰,对不知情的人说她还是个大学生恐怕都会有人相信。
“啊呀,是工藤先生吗?快请进。”
“打扰了。”他颔首示意,走进二层洋楼的玄关。尽管自己并非第一次踏入这里,仍不禁感叹房屋内部装潢的精致。理所当然地,当红演员不可能跟他一样住在单身廉租房里。自己到底要奋斗多少年才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呢?他在内心感慨。
在屋主——潮田亚佳里弯腰往茶几上摆放茶杯时,工藤的视线掠过她的身体捕捉到后方一个一闪而现的小小身影。亚佳里显然也用余光注意到了,支起上半身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那孩子有些怕生。”
“没关系的。”工藤想起自己还带着礼物,便把刚才顺手摆在桌面上的蛋糕盒子往前一推,“一点小小的心意。”
“谢谢,工藤先生。”亚佳里不客气地收下,转而朝房间的方向喊了一声,“小枫,有蛋糕哦。”
小不点这才从一楼的书房中探出蓝色的小脑袋,琥铂色的瞳孔起初尚透露出迟疑,但终究抵不住蛋糕的诱惑地小跑到了妈妈的身边,用她那小小的手紧抓母亲的衣襟。
眼看小女孩小口吃着蛋糕的模样,工藤想起上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腹中的胎儿,转眼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孩子像我,从小就喜欢吃甜食。”满目温柔的母亲轻抚着孩子的头,转而面向突然到访的客人,“抱歉工藤先生,你来的不是时候,渚刚好有事出去了,不过到了晚上他就会回来。”
“不用,其实我也只是顺道过来坐一下,很快也要回去工作了。”其实他这一趟并非来探望曾经的老师,而是眼前的这个女主人。
“你的工作我也从渚那里听说了,很辛苦吧。”
“哪里,论辛苦的话跟您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与其说是辛苦,不如说确实是比较忙碌吧。最近也是档期刚好有较多的空闲才能待在家里多陪陪她。”亚佳里替女儿潮田枫细心地擦掉粘在脸上的奶油,看到这一幕连工藤这个大男人都仿佛觉得整颗心被软化了。
自己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的吗?他尝试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幼年的时光。
接下来,两人就近况等话题聊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便起身告辞。
母女二人在门口向他送别,小女孩仍羞涩地躲在妈妈的身后,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她小小的右臂正朝他上下挥动着。
工藤徒步出高级住宅区,刚行至街角的转口,就听见一声发自轿车的喇叭响。循声望去,一辆红色丰田放下驾驶座的窗户,古月绪从中探出头来,“要不要我顺便载你?”
讶异之余,他坐上了顺风车的副驾驶。
“你怎么会在这里蹲点?”汽车刚一发动,工藤就立马发问道。
“干嘛用‘蹲点’那么难听的词汇?因为知道你会在这个时间点走到这里,就想向你打听一下结果嘛。”身为潮田亚佳里的同龄人,古月绪只看脸的话,也很难猜到她的真实年纪。
“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渚老师不在家的时间段,不还是我向你打听的吗?”他特意挑选了恩师不在家的时间点前去拜访师母,尽管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朝歧途联想,但他确实有自己的用意。
“我问的是你的感想啊。”与亚佳里相处过整整三年的高中舍友,至今仍与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可是闻到了绝好素材的味道。”
工藤真是服了身边这个自由撰稿人时刻惦记着创作材料的个性,但偏偏自己总会在或公或私的方面欠下她的人情。
说起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人相识的契机,还要回到大约十年前。
在美国读完大学的古月绪刚回到日本,就敲定主意干一些有意思的事情——采访当年拯救了世界的二十八名“杀手”。只不过她不打算提及当年的事件来让受访者心生防备,而是单纯地以取材的形式考察他们当下的职业生活。由于此事须向亚佳里保密,她便采取间接的形式来获得信息——采访磨濑榛名的经纪人。大学时期她就有在杂志上发表过小说,因此也算是有半个作家的头衔,虽然申请的过程兜了不少圈子,但好心的工藤美奈子还是乐意帮助年轻人完愿。
当天的采访是在工藤家中进行的,恰好正在就读高中二年级的信助放假在家。面对信助对客人不理不睬的态度,美奈子尴尬地道歉:『对不起,那孩子自从上高中后性格就变得特别叛逆。但我们是单亲家庭,我平时的工作也很忙,很少能顾忌得到他,所以又总是觉得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亏欠了孩子,不敢过多地批评……』
本是采访作为经纪人的生活感想,美奈子却有意无意地谈及到许多有关于自身家庭的问题,这其中当然也包含古月刻意诱导的作用。
话题涉及到信助正在就读的学校时,古月立即联想到该校的一名实习老师是自己单方面认识的人。
『那所学校的学风环境实在是太差了,信助明年就要升上高三,我是不是应该考虑给他转学呢?』美奈子单手抚脸作思考状。
『也许不用。』古月下意识的回答让美奈子略显惊诧,前者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便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我知道那所学校的三年级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可能会对令郎有所帮助吧。』
『是这样吗?』半信半疑的美奈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但仍顺利配合采访直到最后。
小心思得逞的窃喜只持续了几天,某日古月便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埋怨:『你回日本那么长时间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采访很开心吧?』这下她才知道自己露馅了。
其实亚佳里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申请采访自己的经纪人,按原则来讲如此涉及内部机密的事本是不应该批准的,可见对方正巧是认识的家伙,她才会破例同意经纪人配合一下。
『你不是打算偷偷采访吓我一跳吗?那我也吓你一跳好了。』光听声音,古月就能想象到对方正在露出恶作剧成功时所独有的笑容,『其实,我也正好有事要拜托你呢。』
现今回想起来,直觉敏锐的美奈子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留意到潮田渚的存在。或许起初只是想调查一下儿子所在学校里的老师,不料却意外发现了他与磨濑榛名的关系。
偷听到一部分的采访内容,同样精明的工藤也感到一丝蹊跷。只是缺乏与母亲沟通的他,真正觉察到其中巧妙的联系,还要在那次“跟踪”之后。通过遗留在家中的名片,他主动联系到了古月,以个人的名义向她打探了不少的事情。
原以为工藤是对由母亲所负责的艺人感兴趣,但他同时也在打听有关潮田老师的事情。深感兴趣的古月暗中配合,并以此为契机,两人数年来都保持着以亚佳里为核心人物的奇妙联系。
“杀老师”的存在改变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若不是诞生了“暗杀教室”,他们也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而那个源头所带来的影响力,仍在潜移默化地不断扩大——
车停在了一座公园附近的停车场里,古月按下自动贩卖机的按钮,顺手丢了一罐黑咖啡给他。
“我,向亚佳里小姐道歉了。”
接过饮料的一刹那,工藤启唇说道。
此事他不愿让母亲知道,更不愿让老师知晓,但他又迫切渴望将一切的负担坦白——利用作家的笔头,自己的故事能被数不胜数的人了解,而又无需担心本人的身份被暴露。
听者不发一言,只用开启拉环的声音来回应,仿佛示意:说下去。
“我一直憎恨着父亲,认为是他的错误毁了我们整个家庭,后来甚至受‘末日’的影响而把怒火迁移到‘教师’这一职业上。我的世界自从失去父亲后就只剩下了母亲,可是妈妈她实在太忙碌了,为了支撑起这个家庭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工作。我能体谅她的苦衷,但……”
苦涩的咖啡穿过咽喉而下,余味在口中久久不能散尽。
“我曾去过母亲工作的地方,为了给她送遗忘的东西。而我就是在那里,亲眼见到了母亲所负责的艺人。你能理解当时的我看到那样一幕时的心情吗?自己的妈妈就在不远处,而她正面朝别人家的孩子微笑,那种笑容是我从未在家中所见过。更令人痛心的是,刚好有旁人在我的耳边感叹,‘看啊,他们两人多像一对母女’。”他将剩余的苦液一饮而尽,空罐被精准地抛投至到不远处带有可回收标志的垃圾桶里,“一想到母亲与那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远比陪伴我的要长得多,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又失去了母亲。其实说白了,当时的那种感情就是小孩子的嫉妒,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憎恨。我开始讨厌艺人,讨厌演艺圈,尤其怨恨那个夺走本该属于我的母爱的人。”
“怪不得你第一次向我打探时,用的是那种恶狠狠的语气。”古月终于出声了。
“是呀,愿意协助这样的我,你也真是一个怪人……”工藤回归话题继续道,“我的整个中学阶段都在探寻所谓的‘信念’,因为内心空虚的我需要一个目标来达到自我满足,于是我带头扛起了反抗老师的大旗。后来你也是知道的,渚的出现解开了我的心结,他成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而憧憬的人,但是很快,嫉妒的原罪又一次吞噬了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当得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后,我怒不可遏地想着:怎么又是那个女人,怎么又是她占有了我身边重要的人。除此之外,我还嫉妒着渚,嫉妒他有着我不可企及的强大,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人都是我永远永远无法超越的‘英雄’。”
“末日”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它让有的人成为了“英雄”,也让更多的人不得不活在英雄高大的阴影之下。
“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最终还是他们的一番话语让我茅塞顿开,有所成长。我的生命,被救了整整三次……真是的,这样一来还怎么可能再恨得起来?”别说恨了,恐怕是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他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可以把真实想法完全坦露,“不过,亚佳里小姐一直不知道我憎恨过她,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亲口告诉她,否则这份扭曲的情感会一直给我带来愧疚和自责。”
古月忽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面露不快,自己过去的经历莫非很搞笑吗?
“没什么,不是在笑你,只是在笑造化弄人。既然你都把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那我也免费跟你说一个故事吧。”她把玩着手上的空罐,“我的父母都是政府的高级官员,高级到能知晓国家机密那种。”
这是工藤第一次听她谈起自己的事。
“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一个能够毁灭世界的怪物存在着。可是他们无法把这个机密告诉身边的亲人,当然也包括我。于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将唯一的女儿以留学的方式送到地球另一边的国家,尽管怪物自爆后能毁灭整颗星球,但至少比待在更有可能直接接触到怪物的日本安全,以及未来说不定能只牺牲日本而拯救全世界等等……他们是在救我,但我不知道。在当时的我眼中,父母只是莫名其妙地就把我赶去了陌生的国度而已,仿佛是在讨厌我,嫌弃我是个累赘。最初一个人待在国外的一年,我无依无靠,完全没办法适应周围的环境,更别提交朋友了,父母也因为避讳而很少跟我联系——我就仿佛是整个人被抛弃了,天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个阶段的我也,非常、非常地憎恨着父母。”
工藤默默地倾听,这次换他来买饮料了。
“直到‘末日’将至,人们才知道真相,我也在那一刻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过去都误会爸妈了,明白他们在一整年里都默默吞下了苦衷,明白他们究竟有多爱我……”她以旁人不容易注意的角度擦拭了一下眼角,“而且,他们也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因为他们留在了最危险的日本,为拯救世界而日夜奔波着。”
闻言,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末日所创造出来的英雄,可不仅仅是那二十八名中学生而已,这世上还有更多无名的英雄。哪怕他们的努力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但他们也是我的英雄,拯救了我一个人的、只属于我的英雄。”她接过同行人递来的果汁,与拉环一同嘭地开启了密封的话匣子,“至于亚佳里,她对我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末日结束后我之所以没有回国,一来是因为舍不得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的新环境,想认认真真地看看外面的世界;二来嘛,也是想尝试真正以‘古月绪’的身份活着。一开始,我当然也不晓得舍友她‘英雄’的身份,以为她和其他被有钱人家送出国的大小姐一样,甚至没认出来她曾是童星……直到不久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是个陌生的日本男人。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得到,对方就是那个一度成为舆论焦点的、雪村制药的社长,即让实验生物出逃的主要责任人之一。他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近况,希望我作为舍友能多多关照她的女儿,并拜托我对这通电话的事情进行保密。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隔三差五又打来了同样打探近况的电话,我开始疑心对方是什么可疑人物,便旁敲侧击地向亚佳里打听有关她家庭的事情,故而得知她与父亲不和的原委以及她特殊的身世……”
那是一个很长,且让他遏制不住内心震撼的真实事迹。
“那个男人让我不自觉地代入了自己的父母,我开始理解他因处境而无法直接关心女儿的复杂心情,所以我把承诺践行到最后,瞒着本人而向其父亲汇报平安。后来我们也仅见过一次面,光看外表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是个富有柔情的男人,再后来就是参加他的葬礼了……甚至有传言说,他早年投资生物科技导致经营危机,是为了不再重演妻子病逝的悲剧。”见工藤已不知是第多少次诧异地瞪大双眼时,止不住笑意的她补充道,“充其量不过是传言罢了。只是,听亚佳里说起自己的往事时,我就觉得自己跟她非常相似,小时候她由于大公司千金的身份而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之后当上童星身份就变得更特殊了,与同龄人有很明显的隔阂。而我因为父母是高级官员,也不免与同学之间产生距离,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父母的头衔所影响。我误会过父母的爱,也正如她误会过自己的父亲和杀老师一样……但我们又不一样,她比我优秀得多,她所经受过的苦难远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到的。就连现在,我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能有那么多的时间,既完成事业又能照顾好家庭。看到如此相似而又不似的她,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更努力地去追寻自我……羡慕和嫉妒,其实都有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她说过,自己因末日而失去了重要的人,却也因为末日获得了成长。我们每个活在世上的人又何尝不是在失去后又得到了呢?就连她给女儿取的名字,据说也是为了纪念和传承那一段时光……至于我为什么能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不久后你就能在电视上看到完整版本的历史故事——亚佳里她现在可是在干一件大事哦,从十年前她找到我开始,就一直在默默筹备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协助搜集末日相关者的资料与个人经历,再结合当事人的回忆,剧本现已撰写完毕了。至于演员也由她本人亲自挑选好,下个月就能正式开机,因此我才会跟你说,要拜访她就趁今天这个时候,因为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非常忙碌。她本人是总导演,也会亲自饰演剧中角色,你猜她演的是谁?……她即将扮演的是,被末日所带走的、已去往天堂的亲姐姐呐。”
亚佳里希望能将那一年的“暗杀教室”,完整而真实地呈现在大众的面前,让所有人都了解到真正的杀老师和三年E班,而不必受到外界的恶意揣测。这是她作为一名学生、一位妹妹的理想,更是她作为演员、作为自己的自豪。
“杀老师影响了他的学生,而他的学生又影响了包括我们在内更多的人……所以我刚刚才笑了,因为明明没有见过面,我们却都间接地被怪物拯救了、改变了。”
工藤不发一语,漫长的谈话就此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要去一个地方,于是两人就此分别。
乘车前行的一路上,他受方才谈话的影响而不住地思索。
『曾经,我也犯过很多的错,那些错至今都堆积在我的心头上,它们不会消散,却又正是我活过的证明。也正是那些错误,让我遇到了重要的人和事,遇到了现在。』
那个人最后所说的一番话,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他的心绪。
成长并非是完全抛弃过去懦弱、丑陋、自私、胆小、暴躁的自己,而是在“从前的我”的基础上填补一道又一道的沟壑,逐渐筑砌起“现在的我”。
还有一件需要彻底了结的事,还有一件不做就无法视为成长的事正等待着他。
伫立于地址上所标注的房门前,他忐忑而又激动。
已经十多年没有联系,如果生父知道自己当上刑警了,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一边回想,一边叩响沉重的门扉。
这一瞬,世界改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