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群从未见过的怪物包围着,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到的人生经验,或许这并不是因为遇到的人少,也同样因为可以活着离开讲出自己故事的人更少。
面对眼前的状况,乌科司一点都不慌张,世代在林间伐木的班扬家族里流传了一个古老的传说,自然孕育着生命,一部分成了动物与人,另一部分则化为植物,万年的岁月过去后,大灾难唤醒了这些与其他生物截然不同的存在,监视每个砍伐林木的人。
然而芮德沃却从来没有听说和见过这群家伙,一见到面前数不尽的黄点,就差点失声逃跑,走了还不到半步就被乌科司拽了回来。
“我们被包围了,你能跑哪去?”乌科司在他耳边细声说。
“那现在该怎么?就这样僵持下去他们也不会放我们走。”芮德沃被那一下拽醒,冷静了许多。
“看着办。”
乌科司回答他过后,挺起腰背立在刚才对他说话的那个怪物面前晃悠了一圈,反复巡视身边的情况,发眼前与这家伙类似的怪物至少也有三十多个,在场唯一的利器就是犀斧,却并不在他们手上,徒手拼搏杀出一条血路的机会能有多大?
显然乌科司知道自己算不出一个理想的答案来,要说起体型和力气,眼前这群家伙恐怕跟野生的黑熊一样,而乌科司本人要徒手打死一只黑熊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人类,我在跟你说话。”
怪物踏前一步,但却将班扬家族祖传的犀斧扔给了身后的人。
“你刚才问我的话,我没办法回答你。”乌科司很诚实的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很好奇吗?好奇我们的身份和物种,或者说你很惊讶有一些近似于树木的存在能与你交谈?”
跟他说话的怪物明显是这群人的首领,眼睛里冒出的光芒更亮,而且一会变成黄色一会变成青色,似乎能在这两个颜色间轻易转变。
“树人吗?童话里的树精?”芮德沃插嘴问了一句。
“我看着很像一个树人吗?”怪物张开它的嘴巴,眉毛翘起来,对芮德沃的话好像很好奇。
“别多嘴。”
乌科司用手肘捣了芮德沃的肋骨,把他顶到身后去。
怪物明显有点好奇人类之间的关系,它倒退一步后又伸出脖子,仔细瞧瞧面前这个难得一见的大人类。
“树人们已经灭绝,我们是它们衣钵传承者,自然之子民!”它说。
眼前怪物的回答没有让乌科司感到放松,反而更为紧张,他这么多年来砍的树木,说不定早就引起了这群树林里的家伙的注意,此刻他闭嘴不言等待身边的自然子民们开始行动。
“怎么?不说句话吗?大人类。”
自然子民的首领更加好奇乌科司的一举一动,不禁围绕乌科司与芮德沃两人转起圈来,打探他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说?”
芮德沃皱紧眉头,想不出这群怪物要让自己说什么才肯满意。
“说你们打算用什么换回那把杀了我许多同胞的斧头。”
那个首领停下脚步,告诉了乌科司他的要求。
“贼难道还有资格跟物品的主人去商讨赃物如何分配吗?”
乌科司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
“杀人犯没资格去讨论凶器如何处理。”
首领有序不失威严的回答,它一定很早就想好了如何回应。
看得出眼前怪物并不是一群嗜血或没有智慧的野兽后,芮德沃总算没那么紧张,尽管是第一次见到这群家伙,他还是尽可能的把它们当做人类来看待,即便长相与身形相差确实是非常巨大。
“既然可以谈条件,就让我们离开,等想好了再来答复。”
芮德沃试着缓和乌科司的已经开始累积的怒火,避免他在一阵子过后就爆发出来。
“人类,我看得出来你不是能做决定的人,你的花言巧语最好先打动你的主人。”
首领又一次发言道,面部类似皮肤的薄皮跟着一起鼓动。
“主人?不!这家伙可不是我的主人,你最好搞清楚这件事。”
芮德沃听到了对方的嘲弄,不免先发起火来,乌科司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看来真正冷静的人是一言不发的乌科司·班扬。
“大人类!我看得出来,那把斧头对你非常重要,我也很清楚你和你的祖先用斧头杀了多少自然子民。现在,趁我还有兴趣跟你好好对谈时,就把我们要说的说清楚了。”
首领还是那个模样,看上去很吓人,说出来的话则比较友善,完全让人摸不着路子。
“你想让我怎么做?”乌科司脑袋低了一点,低声问道。
“风中飘来的木芽告诉了我一个消息,你们的统治者正在收集大量的木材,那种木材被你们称作复生木,把它们夺回来,我就把斧头还给你。”首领的声线也变得更低,有意配合着乌科司。
“这不可能,复生木是国家的重要财物,能用来制造最好的军舰和建筑,领主为了这事杀了很多人,你忘了米凯丽怎么死了吗?乌科司,不能答应他!”
芮德沃听到后第一个就反对,先是大声对自然子民的首领发火,紧接着退后提醒乌科司。
“注意你的言辞!人类!”
首领并不迁怒于芮德沃的行为,反倒是芮德沃一提起复生木的用途时,怒火便在心中燃起,身上的叶片变成红色,喉咙里发出一阵咆哮,几乎不受控制地要抓起芮德沃,但乌科司在他身前阻拦,所以愤怒很快从它的心中就消散褪去。
“复生木看起来对你和你的族人也很重要。”乌科司冷不丁地说。
“就像那把斧头对你和你的家族一样。如我所说,你能让那些复生木通过任何方式回到这片地区,我就把斧头还给你。而且只要到达这片地区就可以,你不需要一根根送入林中。”首领如是继续讲。
“是吗?”乌科司的眼睛突然抬起与时自然子民的首领对视,又确定了一次。
“没错!”
首领回答说,然后又补充道:“自然子民的诚信犹如春夏秋冬般永不改变,或许我们过去从不接触,而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并不意味着自然的戒律不适用于你们人类身上,在我们眼里你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
乌科司同意交易后,不止化解了他们危险的处境,也让芮德沃暂且放下了一颗吊着的心。
“当你做到了我要求你做的事情后,在林间轻呼我的名字,那把谋杀犯的斧头将回到你的手中。”首领开始倒退,它身边的族人也一个个消失于树林的阴影里。
“那你的名字是?”
“曼特尼亚!如你们人类一样,我们也拥有自己的名字。”
当回答了最后的问题后,自然子民们彻底消失在黑夜的树林里,穿过林野时连噪音都不曾发出,让芮德沃这个没深入过森林的外行人好奇了好一阵。
“走吧,回去接着睡觉。”
乌科司跟没发生过刚才的事情一样,调头就走,走起路的速度还非常快。
“很高兴你能理智的思考这个问题,那把斧头可不比你们一家的性命更重要。”
芮德沃跑到前头,转过身子一边倒退一边与乌科司攀谈。
看了眼刚从险境脱离出来就得意忘形的芮德沃,乌科司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出口,加快了脚步,快得连芮德沃小跑起来也只是勉强追的上。
“绝对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任何关于树林里的事情,她们问起就说我追丢了。”
“当然。”
两人一前一后的拉开距离,回到大屋后发现班扬夫人与莉娜提着一盏油灯在门前等候多时,在这一大片的黑色草原上极为显眼,见面后乌科司却一句话不说,大概是丢了家传宝物又夺不回来,实在没什么可以讲出口的。
母女两人从睡眠里惊醒后,看到了犀斧已经丢失,就清楚的了解到乌科司追出去是为了什么,所以当芮德沃想要解释点东西让场面不那么尴尬时,也是一脸失望的离开门前,大家在夜晚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没人发声,哪怕天亮以后的早餐聚会里也不曾有人讨论过这件事。
只有芮德沃小声地于私下与班扬夫人议论了一阵,但得到的结果却不理想,班扬夫人不在乎窃贼的身份,她很恼火祖传的宝物被偷走,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目标,一当芮德沃与他交流时,就用不满的语气讽刺起芮德沃,跟之前和善的表现完全不同。
好在芮德沃是个不在乎这些细节的人,并没有放在心上,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盘点镇上的人数与伐木场的资料少,也没时间跟班扬一家交流。
而看上去没什么所谓的乌科司,则一整天的把自己闷在他的屋子里,丝毫不在乎妹妹的询问跟母亲的关照,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打扰他,这位沉闷的男人有着如同木头一样的内心,几乎只懂得如何去回避和忍受压力,从不正面说出来,过往是如此,这回也依然如旧。
太阳与月亮又一次交换过后,也即是芮德沃来到此地的第二天,他完成了所有任务,准备起程离开回到铁湖镇上,刚做完与莉娜和班扬夫人的道别,便听到阁楼传来一阵噪音,乌科司赶到了大门口,迟疑过后就走上去与芮德沃站在一起。
“我也要去一趟铁湖镇,晚点再回来。”
乌科司很不好意思的对他的母亲与妹妹讲。
“真突然,要我准备点什么吗?”
班扬夫人的眼睛来回扫了一下,惊慌失措里带着疑惑。
“不用,去去就回。”乌科司肯定的答道。
“那就好。”莉娜说。
虽然班扬家内的事情芮德沃管不到也不在乎,但一想起近日乌科司的不寻常举动,便猜得出他想要与自己一同前往铁湖镇是为了做什么事情,只有让偷回领主库存里的复生木才能平息乌科司那内心的不安,而亲身经历一切的芮德沃很清楚这一点。
“不不不!你可不能去,要是你去了麻烦就大了。”
芮德沃的脑袋摇动的跟拨浪鼓一样,打死也不想让乌科司跟着一起回去牵连到他。
“麻烦?”
莉娜与班扬夫人一起问。
被问到后,乌科司也装作什么都不懂一样扮出好奇的样子,试图让芮德沃自己解答,以此测试他是否会泄露林中的秘密。
“额......”
芮德沃愣住了,他没想到乌科司也会玩这种手段。“没什么,我担心班扬夫人和可爱的莉娜小姐是不是应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人陪伴而已。”
“那倒不用,我们很习惯独立,可不像某些人。”
莉娜当即表示她的看法,嘴里还暗讽着芮德沃。
“没错。”班扬夫人也给出了答案。
“那就好。”芮德沃无奈地讲。
确定彼此不再需要什么多余的安慰话后,乌科司没有讲明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是约定好在伐木季节到来前一定会回到工作岗位上,待到准备了一些必须的物品例如钱币与换洗的衣物后,就与早就收拾好行礼的芮德沃一起踏上了前往铁湖镇的旅程。
期间路过水磨坊和插着斧头的木桩时,芮德沃又去试了一回,然而这回跟上一次没任何区别,那把白亮的斧头还是在木桩上纹丝不动。
看到芮德沃愚行后的乌科司,恰巧需要这把斧头,等他靠近时顺手就拔了出来,完全不废一丝力气,用的还是不常用的左手。
芮德沃没有多说一句,憋着一股闷气跟在乌科司身后,一路上不断的瞧着他的手臂,试着从肌肉的纹理上找出答案来。
两个人一路上算不上有说有聊,大部分时间都跟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只不过这回乌科司变得更能接受芮德沃的存在,不是如同一开始时无视或厌恶这个新上任的护林官那样冷淡。
远离乌科司的家乡后,他们跨过了一段河流,经过砂石地后总算进入了铁湖镇范围内的一大片榉木林,还没看到镇上的建筑,就先听到镇子里街市的吵闹声,这对很少接触人也几乎从未去过热闹地方的乌科司有些不自在,但更加让人不安的还在后面。
就在芮德沃不停的给乌科司描绘镇上有多么有趣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乌科司本能的选择了躲避,藏在旁边的草丛里等待马匹穿行过大路,芮德沃搞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出于对乌科司的尊重,他也选择了同一种做法。
马匹很快穿过他们刚才站着的土地,那是一群黑色的骑兵,带头的人还挂着领主的蓝布旗帜,似乎是为了任务外出执行任务,不停地催促胯下的马加快速度,鞭子从不停下,乌科司刚认清带头的人的模样,他们就离开了视线。
“走吧,太阳下山前必须到镇上,等到了镇子上来我家住下后带你去夜市瞧一瞧。”
芮德沃跳出草丛,伸出手来拽住笨重的乌科司,把他拉回大路上。
抱着不多有的疑惑,乌科司听从芮德沃的话,这一回轮到不认路的他走在后面,穿越深绿色的榉木林后,总算达到了被一圈河水包围住的铁湖镇,东面有一座生产铁矿的铁湖,跟附近的村庄水路互相连接,镇子的名称也由此得来。
眼前的铁湖镇是附近最大的人类聚居地,布鲁斯山脉附近一带在灾后所留下的行政单位只有镇这一级别,城市的建筑太过密集,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会再来的人们无一例外抛弃了过去居住的残墙断瓦,任由已经被地震与山崩毁灭的老家被植物包围,转而开始聚集在更宽广的镇子上,让几个原本没什么名气的小镇短短八九年就成为行政、经济与军事上的要站。
即便原本的铁湖镇跟过去的城市不能相比,外来的人还是把城市里的繁华带到了这些乡间,金色与红色是大多数房屋的色调,很多沥青瓦片上涂上从船镇进口的釉料,夕阳照射下能反射出比金子还要更亮的光芒,偶尔从建筑后伸出的几座教堂钟楼,将塔尖上的钟声播到远方,让刚刚进入城市边缘还没过河的乌科司与芮德沃就可以听得到。
“很漂亮对吧?你是第一次来吗?”
芮德沃不太相信有人从来没来过这里,但还是张嘴问了句,之前在乌科司家里吃过的苦头,芮德沃有意让乌科司也试一试那种尴尬。
“我十一岁时来过一次,那时候可没这么多砖屋,地上也全是沙子。”
乌科司走上了用于渡河的小木桥,望着周围的石块,不禁想起过去来这里时附近十来米宽的小河流曾经可没这么干净。
“这些石头是最近几年才搬来的,为了减慢水流的速度才做成这个样子,东面下游有一个蓄水站,他们用石头砌了一道小水坝,听说是要给附近的森林开荒后提供水源给新开垦的农地。”
芮德沃走过桥头,在对岸与仍然站在桥上看着涛白水流的乌科司对望。
“怎么了?”他又继续问。
“没什么。”
乌科司听到了芮德沃的话后稍有些慌张的变了副模样,继续开始往前走动,刚才的河流让他有了个新的想法,并且没打算告诉芮德沃。
两人继续走了两三分钟,在经历过一两个没人的哨塔后,总算进入城镇的哨站范围,兵丁检查他们的行礼后就予以放行,一切都很顺林,带到过了哨站的大门后,进入镇子时乌科司便被一直以来都未曾想到的画面所震撼。
这座镇子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大更繁荣,原本看到铁湖镇建筑的屋顶就已经认为这地方很不可思议的他,当下几乎只专注于来来往往的商贩、居民与各类人士。
成千上百的人在他面前穿梭,十几座正在施工的新建筑看起来也是最近才刚刚打好地基,左面离他最近的酒吧大开门口,出入时就那么一阵子的人数比乌科司一年见到的人都要多。
“你要想喝上一杯的话,我可以请客。”
芮德沃用手指轻轻戳了下乌科司的肩膀,提醒着他。
“这趟来是来看看米凯丽的,但愿我能帮她和她的家人收尸。”
乌科司很快就回答了芮德沃,然后继续盯着酒吧。
“那最好,如果领主允许的话,你就能早点回家了。”
芮德沃似犹有未说完的话,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你不要犯傻去做不该做的事情,是指什么你很清楚。”
本来专注于眼前不断冒出来的新事物的乌科司,总算因为这句话从刚才的状态里将注意力转移到芮德沃身上,他好像明白并且答应了一样,一句话不说地退到芮德沃身后,让他给自己带路往要落脚休息的地方去。
“我想说,可能是我有点太热情了,但我觉得必须报答下你们家那两天招待我的恩情,所以务必到我家里去住一段日子。”
就跟之前说的一样,芮德沃主动提出让乌科司到他家里去。
“相信这里的酒店不会很糟糕,麻烦你会让我过意不去。”
乌科司的口气很淡薄,听上去似乎没有特殊的意思在里面。
“就给我一个机会,拜托了。”
如今没有任何人比芮德沃更着急,他坚信自己有必要与义务让乌科司住到他家里去。
这并非源于好客,或者说这原本确实可以理解成芮德沃的好客与热情,但自从林间的事情发生后,自然子民提给乌科司的条件总让他感到不安。
换做是其他人肯定不会冒着全家人的生命危险去偷窃领主的财物,然而眼前的小巨人乌科司是个沉闷又难以令人摸透的家伙,过去两日他因犀斧被偷走的缘故将自己关在屋内,突然又要与芮德沃同行前往铁湖镇,任何一个聪明点的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为了避免最糟糕的的情况发生,并且牵连到自己,芮德沃采取了他认为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那就是看管好乌科司。
面对芮德沃的劝说,乌科司即便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方便直接吐露,他答应了芮德沃的请求,继续跟到芮德沃身后。
两人在白色石砖地上前行,从城镇的入口处兜了大半圈,太阳彻底落下时,才在一栋蓝白相间,有着烟囱的独立屋前停留下来,芮德沃走上外放的楼梯到大门前,掏出了一大串钥匙摆弄半响才总算打开。
“进来吧,房子是父母的遗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必客气。”
芮德沃打开大门后在门前挂起钥匙串,摘掉了身上的背包,往门口走廊尽头的客厅走去。
芮德沃的屋子看上去比班扬家的要小,但内部的空间却很大,天花板高的对比寻常人家有些离谱,近四米高的天花让乌科司头一次感到自己渺小,反倒是入口处的走廊很狭窄,最多通行两个人,还有一半的地方放了一个鞋柜。
门口往左就是餐厅,跟乌科司家里的差不多,靠近鞋柜地方还有褐色的厨台,对面则是窗户与纱帘,除了与客厅相通的餐厅外,走廊右侧有一间书房,书房的内里还有可以达到二楼的折回式楼梯,不过上面铺满了灰尘,看起来很久没人上去过了。
“请随意点。”
芮德沃倒退几步从客厅方向伸出了脑袋。
“我还以为你已经结婚了。”
乌科司先放下了行李袋,然后将斧子摆在门前,脱了鞋走到走廊中间。
“父母还活着时的确打算给我介绍一些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但很可惜我不是个那么热衷于家庭生活的男人。”
芮德沃一边讲一边忙着从客厅走到厨房处理一些东西。
“我也是。”
乌科司到客厅瞧了一眼后,回身跟着芮德沃一起到了厨房,发现芮德沃已经沏好了两杯茶,看上去并不像南方常喝的甜茶,更像北方的红茶。
“你不是本地人?”
乌科司看到那杯茶后问了句。
“没错,我不是本地人,大灾难前我在首都赫叶拉工作,父母在地震里过世以后就回到这继承他们的房产,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回老家。”
芮德沃靠在炉具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回答乌科司。
问出答案后,乌科司反倒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他没什么话题可以跟芮德沃沟通,即便眼前的芮德沃没那么拘谨和在意这一点,却已经足够让乌科司这样沉默而又相对内向的男人感到尴尬。
“作为一个好客的主人以及未来的工作伙伴,今天让我们出去吃点好的,我知道湖边有间河鲜餐厅挺不错,价钱合理而且味道很好,那的大厨还是我介绍去的。”
芮德沃看出了乌科司的变化,主动提起到外面吃上一餐,希望乌科司能不再那么紧张。
“那就......谢谢你了。”
乌科司本想拒绝,可他也着实不希望三番五次的与目前唯一要相处的“朋友”闹翻,唯有点头答应。
“时间不早了,那间店到晚上很快就会有不少人去,得早点过去找个位置才行。”
得打了乌科司的同意后,芮德沃伸出两根手指挑起窗帘的一部分,发现外面已经几乎进入黑夜,天空上完全看不到太阳的影子,只有最后一抹红霞在西面的山边流荡着。
知道需要离开后,乌科司又提起了斧子,哪怕出门时芮德沃惊讶并且劝解了很久,乌科司这个壮汉依旧不肯放开,无奈之下芮德沃只好允许乌科司带上斧子。
当他们走了十几分钟达到河边的餐厅时,发现无论是在内还是在外的餐桌全部都已经爆满,连个坐着等候的地方都没有,唯有站在一旁待到女侍应呼唤他们才能进去。
乌科司没有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趁着芮德沃走到餐厅里面看餐牌的机会,借口说要去解手,独自一人离开了餐厅,他的身形过于巨大,以至于在人群间举步维艰,尤其是手里还有一把斧子在的情况下,难免惹来旁人的抱怨。
为了避免惹起卫兵的注意,乌科司选择走在河边,偷偷进入不允许入内的河岸建筑里,盘查河边的船只是否有装载木材,以此判断大部分的木头都被运到哪里去,让他心中很确定,复生木必然是装在靠近水源的地区,只有那样才可以保证复生木的质地。
行走半响后,他在一个水库的阴暗出水口处停了下来,前面拐角的大宽道前有俩伙人站在原地不动,让乌科司以为是卫兵经过,不得不倒退几步,但当他听到那群人交谈的内容时,又忍不住走上去,贴在出水口的边缘,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听起来。
“将军,这是你需要的木材,我花了一段时间去搜集,相信你可以出一个好价钱,免得让我们在此等待。”一个声音对其他人说。
“领主大人,我没兴趣议价,你要知道在海勒古帝国里,黄金与白银都比不上我的国家所需要的东西,所以自然就如你之前说那样,每根都用同样重量的黄金换取。”
一个粗厚的声音回应着领主,显然这是个海勒古帝国的官员。
“和你做生意感觉真好,下次如果我还能找到复生木的话会继续联络你的。”
领主对眼前这笔交易感到非常满意,尤其是看到一箱箱金条被运到他身后时。
乌科司挪动脚步往前看了一眼,发现前后总共十几人来回从领主身后的仓库里大量的搬运出复生木,还有海勒古将军身后那上百箱装在小盒子里的金条,当乌科司探查好周围时,海勒古方面的人已经收好了所有的复生木,运到马匹上往后运行,从宽道的尽头直接走到一个军用码头,带着复生木在船上走水路离开。
而铁湖镇的领主,则满意的打开了其中一盒金条,满脸笑容的又合上了盖子,吩咐更多的亲信前来搬运,前后将近上百人之多,一人一个盒子在领主的监视下搬运到其他地方。
不久之后,这条刚才还有很多人的宽路上只剩下河边的水浪声,乌科司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借用斧头上弯曲的部分,不发出声响的前提下轻易地钩碎了挂在大门前的铁锁,趁着看守还没有回来,收起铁锁的残骸后进入了大门,又将大门掩上,然外人看上去觉得几乎没什么变化。
进入了仓库内,乌科司才发现领主还有一批复生木没有运出去,或者只等着下回有买家来的时候才会拿出手。
而在那之前,乌科司已经打好了主意,他倒退出门口,发现似乎暂时还没有看守会回到这片地区,便趁着这片区域还没有人出现前,就将仓库里剩下的十几根复生木全数搬运到门外,找来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将木材全部放到里面。
他本打算直接就此乘船回到河流下游,然而一想起芮德沃的事情就不能安心,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离谱,为了不让芮德沃产生疑心,乌科司只是用他那怪力将小船拖到地面,高高举起后扔入他来时的出水口里后爬了上去。
将小船推入湖泊的分支,进入往下游去的小河,打算利用经过荒野的河道运输这批木材,等他离开回家时刚好可以在村口的水磨坊收货,而所有的河流最终都必然经过下游的水磨坊。
待到一切看上去都安稳妥当后,便顺着原路返回,到了能飞奔的地方后加速前进,很快回到了河边的餐厅外。
“你到底去哪了?”
芮德沃在刚达到餐厅的乌科司身后拍了一巴掌。
“什么?”
乌科司没被吓到,但还是装作一脸惊奇的问。
“我找你找了好半天。”
芮德沃手里还拿着一个装了东西口袋,看上去他刚才在乌科司离开后又出去兜了一圈。
“去厕所,我跟你说了。附近厕所可不太好找,很多都是收费的,恰巧我还没带钱,最后发现还是河边没人的地方最好用。”乌科司回答说。
“你可以来找我的,散钱我可以随便借你。”
芮德沃拖着乌科司走向餐厅,递给女侍应他一开始拿走的餐牌后走到了里面。
“当然。”乌科司也跟着走了进去。
但还没等他们两人开始点餐吃上点什么河鲜特产,外面的喧嚣声就打断了这次即将开始的饭局,一大群人甚至餐厅里的侍应与食客们都跑了出去,芮德沃与乌科司也忍不住好奇心跟到外面的人群身后,从餐厅入口处围观四辆刚刚经过的大马车,上面还运了什么东西。
严格来讲,那是装着罪犯和死囚才会用的囚车,囚车里好像还有几个人,前面的几个囚车里装着的犯人还在奄奄一息的抽动,但后面的两辆运来的看上去似乎已经没了生气,还能看到苍蝇飞来,但统统都被周围的士兵扰开。
“那是......”
芮德沃站在一张凳子上,好像认出了什么。
“米凯丽。”
乌科司读出了那个名字,倒退一步后紧紧闭上眼睛。
“是米凯丽一家没错。”
芮德沃认出了米凯丽的尸首后又发现了她的家人,看到了乌科司的模样后,才明白米凯丽的死对乌科司实际上仍然有很大的影响,而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冷漠感。
“真残忍,明明死了还不让人入土。”
有的路人看到了乌科司的反应后忍不住说了句。
“让他们安息吧。”
乌科司在人群后方高呼着。
护送死囚与米凯丽一家尸体的骑兵队长举起长矛往人群方向慢慢移动过来,人群见到长矛后纷纷退避,唯有乌科司还站在原地。
“刚才是你说的吗?”
骑兵的长矛几乎顶到乌科司的肩膀,甚至差不多快要刺进衣物里。
乌科司保持了沉默,他脑袋往地面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马蹄与他的斧子,而他也在这两样东西间来反复盯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好。
“我在对你说话。”
骑兵面对乌科司的沉默,产生了一种源于权力的愤怒,他加大了力度,将长矛刺入乌科司的衣物。
冰冷的铁紧贴着温暖的皮肤让乌科司清醒了许多,他摇摇头,否认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同时也是对周围的人否定了他对米凯丽的同情。
“如果不是你说的,为什么你会站在这不避开?”
骑兵队长在乌科司身边开始转圈,还用长矛逼退其他围观的民众,硬生生的在餐厅门口前划出一个圆圈。
“他只是傻大个而已,反应迟钝又智力低下,不懂得这些事情。”
芮德沃突然冒了出来,想要将不知该怎么办的乌科司带走。
“我认得你,新上任的护林官,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除非你认得他。”
骑兵队长看到芮德沃出来后,又将矛尖对准了他。
“不是这样的,我......”
芮德沃犹豫着是不是要退回去,但看到眼前乌科司这幅因为看到米凯丽尸首而失望的模样又于心不忍。
“随便你了,既然你说他是个智力低下的傻大个,那就让他给我跪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傻。”骑兵队长嘲笑着说。
“可是这......”
又一次的,芮德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完全失去了话语的掌控权,而乌科司的脑袋依旧一动不动,眼睛合上后再也没睁开过。
“跪下。”
骑兵队长将长矛压到了乌科司的脖子上,稍微用力就可能造成一个永久性的疤痕。
在一次次的质问和要求后,乌科做出了选择,他转过身子,先是单膝压到地面,然后两个膝盖都跪倒了骑兵队长的面前,众人的瞩目下对骑兵队长下跪。
“还不够,爬到地面上。”
骑兵队长唤来了其他在外面等待的骑兵,一同围观着乌科司的行为。
“乌科司?”
芮德沃已经彻底搞不清状况,他很意外乌科司要面对这种屈辱,更没想到骑兵队长还会得寸进尺的要求乌科司承受更多的耻辱。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一切都会随着乌科司反抗后被骑兵队抓捕甚至杀死时,乌科司选择了听从骑兵队长的要求。
一句话没说,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的趴到了地面,就跟奴仆参拜主人时一样,整个人跪倒地上后连面部都贴于土地上,完全没有抬起来的打算。
“很好,我喜欢懦夫,尤其是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大块头。”
骑兵队长得到了满足后,瞧了一眼地上的乌科司就调头离开,他的骑兵与他一道回到囚车前。
而乌科司听到了马蹄声远离后才肯站起来,芮德沃看到他一句话也没说的拿起了斧子,走出餐厅外,在众人的目光下离开了餐厅。
芮德沃本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也跟这事有牵连,但很快就放弃了在餐厅吃饭的打算,追着乌科司的背影,一同跑了回去。
“刚才你还好吧?”
芮德沃很清楚乌科司不是那种受了耻辱还会很平和的对人说话的家伙,交谈时小心翼翼,生怕乌科司的怒火会发泄到他身上。
“没什么。”
乌科司给他的答复很简单,但听起来却有很多层意思。
“我知道没人在经历过刚才那种事情后会顺心,不过我希望你能打起精神来,这镇子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要是反抗可就尸骨无存了,类似的悲剧有很多,都是我亲眼所见。”
芮德沃一边说一边带领芮德沃回他家里,琢磨自己做点面条来吃。
“明白。”
乌科司肚子里憋了一股闷气,但也只能自己憋着,完全没机会对外发泄,而他正是这样一个因性格使然而不得不哑忍的男人。
不愉快的一天就此过去,既有收获也有必然的付出,代价正是乌科司不得不面对米凯丽的尸首,他不忍心去看也无法避开飞来的横祸。
然而正是他逆来顺受的性格,让这次灾祸就这么的避开了他,倘若当时他发起火,手持飞斧砍掉羞辱他的人的脑袋,死亡必然随之而至,那么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性命,连同母亲与妹妹也会受到牵连。
乌科司非常清楚此行目的,决心不再受米凯丽死去的阴影笼罩,专心将一切放在如何将复生木从铁湖镇带走这件事情上。
随意在芮德沃家里吃过点东西后,就草草了事般往床上躺了过去,那间屋子是芮德沃家的客人卧室,布满了芮德沃过去画下来的画作。
他的这点小爱好过去可完全没有透露给乌科司知道,一开始乌科司还饶有兴趣的看了几张碳棒涂写的写生画,但没过一阵他就感到厌倦,这些描绘树木的画总让他感觉到不太自在,尤其是想起那群自然子民时。
一群会走动的植物里还有个跟人类一样有自己名字的领袖,什么曼特尼亚的都无所谓了,还没离开林场就听到米凯丽的死讯让乌科司打一开始就清楚最近很不寻常,他几十年来沉浸其中的生活或许必须因此改变。
反复思考琐事的过程里,天就亮了,鱼肚白再明显不过的渐渐框满天空和窗户的四角,透过白色纱窗往外看去,头顶有一缕黄毛的告春鸟停在对面屋子的红色烟囱上,叽叽喳喳的叫着。
这是乌科司清醒时第一个留意到的东西,比他看到湛蓝的天空还要早。
“见鬼了,夏天这种鸟应该都飞去北方了才对。”
他头一回在夏日快结束的前一个月里看到告春鸟,大概也是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乌科司你睡醒了么?”
芮德沃一边问候一边提醒着他,早餐时间到了。
乌科司没有回答他,走下来时发现芮德沃没有在家中做任何早餐,他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物,还招呼着乌科司与他一起外出。
“还以为你打算做东西吃。”
乌科司穿上鞋后先打开了大门,在外等待他。
“别看房子很大,实际上我可没几个钱,家里没办法买那么多东西存放。”
对于这个话题,芮德沃有些不太想深入讨论,贫穷与富裕,类似的话题让他不太畅快,尤其是去过乌科司家里以后。
好在刚刚醒来的芮德沃没精神深入讨论这个话题,有些不愉快地大力关上木门以后,就带路在前面,走了一阵子才变回以往那副欢快的模样。
吃完早饭后,芮德沃匆匆忙忙地往领主的城堡方向出发,忙于做出几日来的汇报,留下乌科司一个人在街边闲逛。
然而乌科司这种从年头忙到年尾,就算休假也从来不会闲着的男人,一点都不习惯于懒散地坐在街边无人的椅子上打发时间。
当年他的爷爷梅西·班扬,就是在这种无聊的退休岁月中过世,带着一种勤劳乡下人特殊的耻辱感,以自身死于懒惰为耻,临死时还不忘回到林中伐木。
作为班扬家族的继承人,乌科司也毫无疑问的有着这种精神,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他也很确信这种生活方式过于封闭,连他的那份心扉也随之关闭,比起多数的人,长期在林场工作的他,与其说是勤奋,倒不如说是逃避
正当他思考着是否要持续在偷走复生木后,用新的方式来生活,如同昨夜夜晚时的吵闹声,人群围绕着新进镇里的骑兵队伍,身后还有着一群犯人,一个马车里塞着十来个女人,其他男性则被迫在陆地上行走。
“这次还是别惹麻烦了。”
想起被迫下跪那件事,乌科司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有意避开押运囚徒的骑兵队伍,不想让上次那种折磨他内心的事情再发生。
命运有意捉摸着他,当他要转身离开时,一群领主的骑兵冲了过来,把大部分人都包围住,却没有拿出任何武器,看上去这次来不是为了抓捕谁,另有其他目的。
“属于领主的重要财物,在昨天失窃,从今天开始铁湖镇开始戒严,之后的一个月内,会每天挨家挨户的搜索,如果发现犯人和被盗走的财物,领主大人会予以重奖。但同样的,倘若跟犯人有瓜葛,将会按照贝加法律被处刑。”
骑兵拿出一纸卷轴,打开来以后钉在镇上的三个木板旁边,让所有经过的人观看,在那之后甚至还对准正在前进的囚犯队伍。
“那些人就是南面林场里的犯人,协助伐木人偷走了国有的贵重资源,甚至打算偷偷卖给敌国,一个月后他们便会被处于极刑!”
说起南面的林场,还在运作且有人居住的地方,也只有乌科司的老家,他不经意间往带头的骑兵看去,发现那名骑兵的衣装刚好是他抵达铁湖镇前遇到的骑兵。
再联系一下他们所前往的方向和地理位置,乌科司立刻意识到他必须回过头去仔细瞧瞧那群囚徒。
一如他最坏的预期那样,囚徒果然是他家林场上的村民们,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继续仔细观搜索,一阵他此生自父亲死后都未有过的绝望压在他的心头,彻底击碎了这个高大男人的脆弱内心。
囚车中,两个乌科司最为亲密的人坐在其中,他的母亲与妹妹,抱着囚车的木柱,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预示着未来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