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刚结束的日子里,天气总是那么飘忽不定,叫人捉摸不透。紧簇的雨云和湿热的水汽就好像极富表现欲的青春期少年少女,谢幕之后也不顾观众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跃回舞台上。
细小的水分子层层包裹着空气中的尘埃,膨胀的水珠又不断地聚合成更大的水滴,直到空气再也无法支撑它的重量,便从数千米的高空中跃下,加速,再加速,冲向柳泉市的高楼林宇间。
它原本是朝那闪烁着红灯的卫星信号接收器而去,一阵风猛地刮过,它又掠过摇晃的树梢。街道上一朵朵伞相继打开,汇聚成了五颜六色的溪流,雨滴沿着这溪流飘落,下沉,又下沉,却一头撞上了一片漆黑。
雨滴沿着兜帽的帽檐滑落到胸口,顺着黑色的长摆一路而下,最终解体,落地。
李哲停下了脚步,彩色的溪流在他面前分岔。他抬起头,冷漠的视线扫过灰霾的天际线,一滴雨水让他反射性地眨了眨眼。
柳泉市的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李哲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司马月华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我穿着透明人从车流前走过会发生什么?司马月华的回答是:你可以试一试,但如果你被撞倒了,不要指望后来的司机会避让你的尸体。
怎么可能会去试呢?
李哲自嘲着熟悉的懦弱,再度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前进。他早已习惯了对自己的羞辱和嘲笑,他知道自己不在乎,正如不在乎别人的羞辱和嘲笑一般。但他却毫不吝啬对注意力迷彩技术精妙的赞叹——尽管眼前的一幅幅面孔根本无从察觉李哲的存在,人人都在避让他的步伐。
如果地狱中能有理想生活,这大概也算得上其中一种。
但如果真的还有死后世界的话——
李哲猛地摇头,不敢再往下想,转身跨上离学校相隔两个街口的一家便利店的台阶。自动玻璃门打开,头顶响起一阵连续的音符,李哲不知怎么地想起了自己已经迟到的事实。
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消灭了那巴浦洛夫反射式的担忧?
李哲在冰柜前漫步着,食指在朦胧的玻璃上拉出一道水痕。
大概也是从获得了这件“玩具”之后开始的吧?真正地隐藏在人群中,从他人的思想中消失,成为一个安静的观察者。透明人是一件“哲学用具”(这是李哲自己发明的概念),它治疗着人对存在的滥用——以及对自我意识的熟视无睹。
李哲从冰柜里取出一瓶红茶,转身穿过货架朝着收银台而去。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完全可以就这么走出大门而不遭受任何阻挠,但他不会这么做——并非是身为学生的修养还在像以前一样束缚着他,而是因为假如生命总归还有那么一丁点乐趣,那也是建立在可以选择拒绝的前提之上。
但这份乐趣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买一送一哦,”慵懒的店员打了一个哈欠,“真的不要吗?”
这句话的对象并不是李哲,而是另一位站在收银台前,身着柳泉市立制服的少女少女没有说话,长长的马尾左右晃了晃,正低头翻找着什么。
似乎从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那了。
李哲对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沾湿的白色长袜边靠着一把滴着水的透明雨伞,细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圈紫色的毛绒护腕,微微翻起的衣领下露出项链的一端,而在朴素的黑色蝴蝶结发圈和白皙脖颈的衬托下,因为雨水而交织在一起的发丝散发着一股天然的粽色——
“五块钱两瓶,真的不要吗?”
收银台上还摆着一瓶湿漉漉的果汁。
少女抬起了头,要放弃了吗?
“我说了不要。”
李哲微微抬起了眉毛。
也许是因为售货员语气中隐藏的戏谑让人厌恶,也许是因为那位同学的镇定出乎意料,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好似在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样,李哲插到隔着收银台对峙的两人中间,在售货员诧异的目光下摆上了一瓶一模一样的果汁和五块钱的钞票。
“我听说这个饮料买一送一。”
李哲微笑地说着,一边动手替售货员完成了扫码的工作,又探着身子敲下了结算回车键,装满零钱的机械抽屉应声弹了出来。他拿起自己的果汁,轻轻碰了碰摆在台上的另一个玻璃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祝你今天愉快。”
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这个念头在李哲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就在他转身与少女四目相接的那个刹那,时间的流逝冻结了。
一双宝石般的天蓝色的眼睛。
以及眉宇间所突然爆发的震惊,愤怒,以及恐惧。
蓝色的眼睛——是她?
时间又开始流动,又一阵音符响起,玻璃门再度打开,李哲重新走入了雨点中。
她叫什么来着?
李哲拧开塑料瓶盖,甘甜的果汁润过了咽喉。
不过,为什么,那样的眼神……
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冰冷的触感。
“我从不无端接受别人的好意。”
李哲寻着这轻柔而坚定的声音。没错,是她,那位便利店里的少女,柳泉市立中学名人堂的绝对成员(但此刻李哲却忘了她的名字)。她向前伸出的左手握着那瓶还没开封的果汁,而右手里雨伞还没来得及打开。雨滴打在她的眉毛上,顺着鼻尖滴落,可她却丝毫没有任何遮挡的意思。
只是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如鹰一样注视着李哲。
李哲转过身来正对着面前逐渐湿透的少女。
“显然我也是在购买自己的时间。”李哲说,“你要是愿意自然可以付我半款,前提是身上得带了钱包。”
少女愣了一下,举着果汁的手渐渐下垂。可下一个瞬间,她便转而露出了魅力十足的微笑。眼睛里那早先流露的激烈情感全都不见了踪影。
“不幸被你言中了。”少女说,“那可否请同学你留下姓名与班级,我好在合适的时间补偿给你?”
一切都显得有些恍惚,可就在李哲要脱口而出时,一股不寒而栗的异样感击中了他。
她为什么会能够注意到我?难道她从店里出来就一直在背后跟着我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好的。”少女没等李哲接口就说了下去,“那可以请你把兜帽拉开,让我记住你的样子,以便下次相遇时偿还?”
李哲愣了一下,找不到什么再拒绝的理由,便缓缓拉下自己的兜帽。
装满果汁的玻璃瓶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少女面上已是一双肃杀的鹰眼。
“果然是你……”
当李哲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整张脸上已经糊满了雨水——他的右臂刚刚挡下迎面而来的一记雨伞的挥击。
好疼!
攻击失利的少女向后一跳拉开距离,双膝微屈,手中已经明显弯折的雨伞直指李哲的面庞。
“所以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嗯?
李哲还没来得及回应,少女手中的雨伞又从头顶劈来——肾上腺素的突然爆发让李哲勉强躲过第二波攻击。少女顺势轻盈地跃过马路上的水洼,在街对面的车辆与行道树间闪烁着越来越远。
望着那跃动的马尾,李哲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白羽雪。
那个跳芭蕾舞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