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从草地边缘的灌木丛上摘下一片树叶,狭长的形状告诉他的只有一件事:这里离柳泉市那样的南部海滨很远很远。
灌木丛后是一条陈旧的双向两车道公路,粉刷在表面的白色油漆已经开始泛黄。远处突然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循声望去,一辆白色小汽车正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飞速靠近,扬起一阵尘土。
李哲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小汽车不断地逼近。
不对。
李哲向后一滚,待到他再从灌木里爬起来时,冲下路边砂地的小汽车又重新拐上了路面,毫不减速。
就是冲着我来的。
李哲望着小汽车绝尘而去。
真是友好的欢迎。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注意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道黑烟。
李哲看着旷野里熊熊燃烧着的军用直升机残骸发了会呆,又踏过散落在地上的子弹和金属碎片,小心翼翼接近了机舱。
苍蝇扑腾翅膀的声音已经为下一幕做足了预告——可当李哲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横七竖八的尸体时,心脏和太阳穴仍止不住的加速跳动。
我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嗖——啪
倒在草地上的李哲扭过脸来,茫然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团‘草丛’——这个全身上下套着伪装服,已经在一旁潜伏了不知多久的人,刚刚在眨眼间将李哲扑入了直升机残骸的阴影中。
被高分子复合材料包裹的五指压迫着李哲的脖子,几乎要让他窒息。
“你是蠢,还是有多勇敢?”李哲感受着对方说话时的身体震动,“在大白天走过开阔地,你应该感谢山坡上那位不会瞄准。”
李哲这才明白,刚刚先是一颗子弹贴耳飞过,紧随而来的才是枪声。
没等李哲要求,摁着他的手就已经松开。李哲在阴影中坐起,直升机燃油燃烧释放的热量和呛鼻味让他忍不住咳嗽。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残骸间的缝隙向远处望去——几百米开外的山坡上树林一直向上延伸,而那发子弹的来源无疑隐藏在林际线中。
从这一发子弹中,大概可以推测出两个结论:
一、动了杀意却只有一发子弹,对方应该只有一个人。
二、先前移动时没有开枪,说明对方不想随意惊动我;而一发失误后又没有迅速补枪,说明对方使用的是一次只能发射一发的栓动步枪。
但知道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除了面前的残骸,最近的掩体只剩下后方的农舍,而那里至少有两百米开外,就算跑直线也得要半分钟。
这完全是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
一定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李哲望向那团‘草丛’——自起身后它就一直在大兵的尸体上搜刮着什么,看上去倒是沉着冷静,应该是个老手。虽然目前完全搞不清楚对方是什么状况,在面对一个嗜血又占据地利的狙击手的封锁这点上,两人的立场倒是出奇的一致。
至少这位还没有一见面就想杀我,李哲想着,不过为什么会救我?
“穿上这个。”
一套带着血迹的迷彩服盖在李哲脸上,紧随其后的是一件厚重的防弹背心。
穿上,为什么不呢?
李哲承认现在自己就是个任人妆点的芭比娃娃,而下一件被挑选到他面前的是一套只在新闻和互联网上才见过的机械架构。
“外骨骼?”
李哲愣了愣,才注意到‘草丛’的手腕处也装备着同样的机械关节。
“你还是知道点东西的。”‘草丛’说着,“现在按我说的做。”
李哲照做了,科技的本质从来就是放大人的力量,更高更快更强总归不是坏事。
对吧?
“看到那边的房子没?”‘草丛’指向了李哲刚刚排除的农舍,“一会你要全力往那边跑,背着这个。”
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军用背包被扔到李哲手上,在外骨骼的作用下不真实的轻。李哲打开包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补给。
“为什么要背这个?”
“因为这会让你变成一个高价值目标。”
“但是为什么?!”
‘草丛’一把掀开一旁的迷彩罩布,端起一支带两脚架的墨绿色狙击步枪,枪身上黑色的狙击镜科幻而巨大。
它抬起枪栓向后拉动,一颗子弹推进枪膛。
“因为只有山上那个混蛋一门心思不想让你跑掉,才会无视我的镜片反光。”
*
我怎么忘了问它怎么退出?
李哲飞速向前奔跑着。从背后射来的第一发子弹击中地面,扬起的尘土瞬间被他踢散。
这都是假的,这只是个游戏。
第二发子弹贴着头皮飞过,李哲反射性地俯下身子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后又恢复了平衡。
那我为什么在跑呢?
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随着第三颗子弹命中了左肩,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剧痛让李哲在地上滚了两圈。意识被痛苦模糊着,李哲朦胧间翻过身子,仰望着步入灰黄的天空,紧咬的牙关突然放松了。
疲惫与痛苦在此刻合成了平静,低沉的呻吟犹如酣睡之人梦醒。
那就在这里被杀掉吧?
第四声枪响要近的多。
李哲哆嗦着回想影视作品里枪伤后按压伤口的片段,颤抖的指尖却只能在不断淌血的皮肤上轻点抹搓。但他确实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一个诱饵,不错的计划。
前胸上一记突然敲击让李哲身上的外骨骼瞬间散落——无视着他的呻吟,身背狙击枪的‘草丛’在外骨骼的强化下将李哲连带背囊一把拉起,架着他奔进农舍。
李哲被一把甩到干草堆上。‘草丛’匆忙拉上笨重的滑门,从背囊里翻出一卷纱布和一只奇怪的针管,扫视一眼后统统扔到了李哲身上。
“打开盖子,随便扎在伤口旁边。用纱布按住。”
李哲拿起针筒打量,却什么都看不清。喉咙里发出的阵阵呻吟也不知是在表达赞同亦或反对,昏暗的农舍里也再没别的声音。
去它妈的。
针头扎进了肩头,伴随着一阵微弱的机械声,一股充满温暖的麻痹感充斥着整个手臂。
视线再转向‘草丛’——它正站在残破的玻璃窗边紧张地窥视着山坡的方向。
“所以……你干掉了那打黑枪的?”
尘埃在破碎的阳光下飘舞。
‘草丛’点了点头,又突然补了一句。
“山上,还有很多人。”
“他们在那干什么?”
“狩猎。直升机就是个诱饵。”
“可是只有一个人在开枪——”
“不是同一伙人!对他们来说,我们根本算不上猎物。”
“你听上去对他们很熟悉。”
‘草丛’愣了愣,声音第一次变得无力。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敢主动袭击部队的人,我只知道一个。”
‘草丛’再次望向窗外,突然惊叫起来,赶忙将散落在地上的物资收回背囊。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李哲挣扎着望向窗外——一辆装甲步兵战车和一辆军用卡车刚在直升机残骸边停稳。车上跳下穿戴整齐的士兵,立刻展开了圆形防御阵型。
“这就是部队?”“离窗口远一点!”
像是在一声悠长的口哨——迫击炮弹在刚站稳脚跟的士兵身边呼啸而下,一发打偏的火箭弹穿透军用卡车柔软的布篷钻入地面,步战车的机炮开始朝着山上喷吐火舌,一梭子曳光弹在草地上蹦跳,枪声如雨,陈旧昏暗的农舍里又射进几束新的阳光。
‘草丛’提起李哲从农舍另一边夺门而出,又在拐角猛地趴下——另一辆轮式步战车卷着泥土疾驰而过,循着枪声与爆炸的方向,几秒后又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
“我们必须远离主干道。”‘草丛’拉着李哲麻利地起身,“部队会向这里不断增援。”
两人穿过废弃的村落,渐渐远离了枪声。‘草丛’行至一间破旧村屋的门边,换出手枪,谨慎而老练地扫过拐角,检查着每一处角落。待李哲进屋之后,它又来回巡视,确保每一处能关上的门窗通通关好。
“我们安全了,暂时。”‘草丛’放低手枪回到李哲面前,“提问时间到。”
它将手指**了李哲身上的伤口。
李哲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你的脸。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不明白。”李哲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选什么脸?”
“那我再问一遍——你这张脸,是你把它捏的跟现实一模一样吗?”‘草丛’在指尖施加着压力,“李、哲、同、学?”
瞬间的惊讶几乎让李哲忘却了痛楚。
在‘草丛’凑近的面庞上,是一双熟悉的蓝色眼睛。
‘草丛’似乎注意到李哲的眼神,从容地掀开武装服和头套。
白羽雪。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身上的学生证。”白羽雪的声音也与现实一模一样,“看起来,这个世界里,你和我一样,都没有选择自己是谁的权利。”
“也许是吧。”随着伤口痛感的恢复,李哲清醒起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与谨慎,“为什么这点会这么重要?”
“因为正是我面前的这张脸,”白羽雪的蓝色眼眸迎着李哲慢慢逼近,“在城堡里杀了我,夺走了我的……一切。”
在那对咄咄逼人的眼睛里,李哲捕捉到一丝微妙而又复杂的变化。
同样注意到自己情绪的白羽雪后退一步,转身背向李哲,右手一直紧紧地贴在腿侧的手枪套上。
可以敲打一下。
“你说的‘一切’,”李哲说,“也仅限于这个世界吧?”
“你以为我在乎得到你的理解吗?”白羽雪侧身冷笑一声,“的确,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获准进入,但你已经证明自己不过是头闯入沼泽的待宰小鹿,连城堡里那个混蛋的皮毛都不及。”
李哲想起最重要的问题。
“告诉我怎么退出这个游戏?”
“当然,这对你来说太过简单。你只需要祈祷痛苦少一些。”白羽雪缓缓抽出手枪扳下击锤,“要是你起来后敢对我动手动脚,就真的杀了你。”
枪口直指李哲的眉心。
瞳孔反射性扩大。
不要离开我!
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的声音?
“等等,白羽雪——”
枪响了,子弹没有射入李哲的颅骨,却穿透了他的小腹——一个黑影猛地撞上了白羽雪,却没能阻止手枪走火。
李哲再一次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着目睹白羽雪与神秘人之间的激烈搏斗。
——黑色雨衣?
手枪被打落的白羽雪后撤了一步,一记回旋踢又被闪开。她从臂间抽出一把匕首,却被对方扑倒在地,混乱间锁死了持刀侧手腕。
“别开玩笑了!”
白羽雪愤怒地低声喃喃着,却无力改变刀尖正颤抖着逼近喉间的局面。
对方可是连外骨骼都没有啊!
而李哲只能躺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的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一条烧红的铁条,那是胃液在灼烧着内脏,手指所触的地面也逐渐为鲜血所覆盖。
尽管生命正在走向终结,他却无法不去在意眼前的战斗。
袭击者死死地压在白羽雪身上,双手死死地按住她的匕首,仅以一己之力与机械对抗,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眼看着刀尖渐渐逼近,白羽雪突然偏头猛地一推,从腰后拔出另一把匕首横**袭击者的颈间——那座巍然不动的身躯霎时崩塌,瘫倒在白羽雪身上。
昏暗的房间里恢复了平静。
在李哲模糊的意识里又过去了不知多久,白羽雪终于推开了身上的尸体,摇摇晃晃地起身,向装着急救用品的背囊爬去。
她领间鲜红的伤口无声地述说着两败俱伤的结局。
“就差……那么一点。”白羽雪转向李哲,“别担心,下一个就到你。”
此刻李哲已经无法再说话,他抿起嘴唇,努力地舒张手指,却还是没能阻止白羽雪在枪响后应声倒下。
黑衣人手中抓着白羽雪掉落的手枪。
还有那把刚刚从自己脖子上**的,沾满血液的匕首。
李哲看着白羽雪已经黯淡的蓝眼睛:后脑中枪,死透了,下一秒又被补了两枪。他费力地转过视线,望向那死而复苏的袭击者——心率突变。
这不可能——
袭击者稳步向李哲靠近,她脖子上的的血迹明显可见。
为什么——
被割破的兜帽从侧脸滑落,露出熟悉的面部曲线。
会在这里——
李哲的视野逐渐模糊。
程忻……
*
李哲摘掉头盔。
柔和的夕阳洒在舞蹈室中间的挂帘上,微风拂过,淡蓝色的胶质地板铺满了一层游动的薄影。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洗衣粉味。
身着舞蹈训练服的白羽雪靠在落地镜边的扶栏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李哲知道,这是他所熟悉的世界。
“你让我丢了枪。”白羽雪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按在扶栏上,“我不想再见到你。”
李哲没有说话,起身理了理衣领,捡起一旁自己的东西朝门口走去。他原本也纠结着醒来后该对白羽雪说些什么,可现在他的脑海却去完全地被那个声音和面孔占据。
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程忻会在那……那是她的声音吗?可是……
李哲拉开舞蹈室的门,许久后才意识到自己停下脚步的原因是因为门外挡着一幅陌生的中性面孔。当对方质问他是谁时,李哲只是侧身挤出走廊,丝毫没有在意那人的存在。背后传来关门声,李哲才想起回头去看看是谁把自己堵在了门口。
当然,没有人在那。
李哲长呼一口气,尝试清空自己的脑袋,开始盘算起今晚的食谱,可当他在望向前方时,才想起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身着透明人的行使矗立在李哲面前。
“顾问先生。”第一小队队长冷冰冰地声音从背后传出,“委员长命令我前来护送您到她的办公室。”
当然了,司马月华。
“好,好。”李哲在精疲力尽中强挤出一丝微笑,“请你转告委员长,今天我无法赴约,期待改日再会。”
李哲转身想从另一侧离开,可他还没迈开步子,便发现半个小队的行使都在向他合拢。
司马月华的决心从不该被轻视。
“我们的任务是将您带到,”队长模糊的声音从背后逼近,“用任何手段。”
“我知道了,”李哲叹了口气,“就是别再用那——”
可他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