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雪登上巴士,手里的交通卡从感应器上扫过,侧头扫视着空旷的车厢:一个带着孩子的老人,几个或闭眼或看手机的上班族。
她径直朝车厢后部走去,那里的位置从来都是她的领域——很少人会在满是空位的情况下愿意多挪几步,更何况在她的记忆里,这条直通郊外的线路人就一直不怎么多。
还没向前走几步,她忽然猛地转身夺过指着自己的手枪,看着那个一脸茫然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才发现手里的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塑料玩具。她躬下身子,好声好气想要安抚那个孩子,又挤出笑容像一旁才反应过来的老人道歉。一番折腾后,终于得以在开车前息事宁人。
安坐下来的白羽雪手撑膝盖,长呼一口气。车开动了,夕阳的光线打在她的侧脸上。
那一天下午,也是这样的橙红色。
吵闹的人群,拥挤的摊位……
「有兴趣加入芭蕾舞社吗?」
诶?
「你刚刚系鞋带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替自己梳理羽毛的美丽天鹅呢。」
泪腺渐渐发烫。
“带我去城堡。”
被打断思绪的白羽雪差点一跃而起——穿着一件奇怪黑色雨衣的李哲坐在她身后。
“你是什么时候上车的!?”
“嗯?跟你一起啊。”
“扯淡!”
白羽雪板着脸扭过头,努力压低自己的心跳速度,突然意识到那份只属于自己的宁静也被剥夺了,不由得愤懑起来,小声而急躁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很抱歉。”李哲没有做更多解释,扶在前一排座位的椅背上,“让我猜猜,包里装的这么满,应该不只是课本和足尖鞋吧。”
白羽雪瞥了一眼身旁鼓胀的蓝色提包。
“这才几天,你就学了不少啊。”她稍稍冷静下来,“但这改变不了什么,你对那个游戏依旧是这么无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也许如此。”李哲想了想,“那不如现在分析一下吧。”
白羽雪沉默不语。
“Video Games,以视觉图像为基本表现形式,基于电子设备硬件平台而运作的软件。除去娱乐外,也有医疗和教育上的应用。生产模式上,除了少部分纯粹艺术追求之外,一般为商业利益导向。但那个‘游戏’,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一般’的游戏,没有任何关于它的公开信息,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DL。”
“什么?”
“D-L,那个世界的名字。”白羽雪微弱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情愿,“至少网上的家伙这么称呼它。”
车停了一站,老人带着孩子下了车。
“正如你所说,与其说是一个游戏,那完全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切感觉的完美模拟——那天你也在吴君的课上,不会不知道神经模拟虚拟现实的跨时代意义。但是却这么神秘,那个世界里必然隐藏着什么秘密。”
李哲往下说。
“既然‘我’曾经杀死过你,而你又在游戏里出现,说明有反复重生的机制——在那样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被杀自然是家常便饭。从你的经验上看,应该也死过不少次。”
白羽雪轻轻咬着嘴唇听。
“杀死你的那个角色和我拥有一模一样的长相,这确实很奇怪。但你显然知道游戏形象是可以随意修改的,也难以确定自己记忆是否会有偏差,却对我还是做那么激烈的反应。可以想见,那次死亡极其特殊。”
巴士又停了一站,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窗外风间线上的城市高楼也渐渐稀疏。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那次在城堡里的经历会这么特别?”
一层层剥开。
“形成一个事件的三个要素:人物,时间,地点。‘我’杀死了你,但显然在那之前你并不认识我。而时间,对于容许反复死亡和尝试的机制根本算不上束缚。而剩下的,只有地点。”
李哲望着白羽雪微微晃动的马尾。
“所以你觉得那个秘密藏在城堡里吗?”
白羽雪望向窗外,被夕阳染红的玻璃倒影着她迷茫的眼神。
“就算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也去不到的。”
“但你去过。”
“你不明白,在那个世界里,城堡是最不正常的存在。”白羽雪猛地回过头,“你不知道我在这个过程中死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要从头再来!”
“那就让我来帮你。”李哲一把抓住白羽雪的椅背,“你有过搭档吗?”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话刚出口,那双原本还在闪烁着的蓝眼睛霎时黯淡,刚刚还因激动而紧绷的身体也失去了力量,渐渐松弛。白羽雪回过头,把自己的表情全部隐藏起来。
“这和你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请你不要再烦我了。”
李哲默默地注视着白羽雪的背影。
她那因练舞而养成的时刻挺立的脊背,此刻却悄无声息的坍缩着。
车还开着,乘客席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窗外,被丘陵拦腰截断的夕阳正释放着最后的光芒,在一片片树梢上染处金黄色的冠。
李哲变扭地脱下透明人,几次对折好夹在胳膊底下,站起身,伸手按了按他怀疑从未被人使用过几次的停车提示钮——离市区越来越远,司机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飞站,而白羽雪还没有丝毫要下车的意思。
是在防范我吗?李哲想着,一把抓住车顶垂下的把手,不忘同时整理自己的衣领。他看着白羽雪摇晃的马尾,脑海里突然出现程忻举杯时的笑容,那个雨天里她也扎着这样朴素的马尾……
李哲鼻子突然一酸,下巴抽动起来,思绪中却还是闪过那个自己一直以来努力回避的模糊的面孔——伊铃。他再没去白山看过一回,但他对程忻的承诺……
他感到肩膀上正在承受越来越多的意义,有形的和无形的。行动这一词对他而言愈发沉重,而他厌恶这种窒息感——但下一秒李哲的泪腺就如齿轮般锁死。
重启,回到眼前。
李哲不知道白羽雪的马尾是如何让自己想这么多的,尽管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变化微乎其微,想要否认那股无助与自责只能是自欺欺人。
面对白羽雪的拒绝,他没有下一步计划。
但是会有的。
李哲想着,理性重新注入他的身体。
行动的意义兴许越来越沉重,但我可以视而不见。
李哲扶着把手,在过道上一步步向前。容忍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无视虚幻的意义,需要注意的只有行动本身,这是属于行尸走肉的真正哲学。他越过白羽雪,却没有意思想要去看她的念头。
腐朽的冰冷取代了绽放的火焰,蕴藏的能量却是千万倍。
李哲移动到车门边,站名刚刚报完,巴士正在减速——一个想法击中了他。
“那个声音。”
声音快过视线,而当两者汇合,他知道自己抓住了那双蓝色眼睛里微弱的闪光。
“那天在游戏里,你要对我开枪前,你有听到那个声音吗?”
巴士的车门打开,他看到一线曙光。
“什么样的声音。”
“一个女孩的声音,‘不要离开我!’”
李哲用力点着头,他可以想像身后来自司机的无形压力,而他的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个突然迸发的火花上。
“我没有听到。”
火花熄灭了。李哲收回向前探视的身姿,无言地呆立着。他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这点?那声音兴许根本就是幻觉?
“下不下啊?”背后果然传来司机的抱怨,“不下走了啊?下一站可有好几里地呢!”
李哲看着车外暗绿色的植被,阳光已经彻底褪去,夏尾的虫群做着大合唱。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哪,但他已经不想待在车上了。
可他刚要迈开脚步,一个声音打破沉寂。
“他不下车。”
车门在眼前闭上,一切又套上一层镀膜的阴影,司机踩下一轮狂暴的加速。李哲不解地望向白羽雪,她已经站起身,眼神中满是坚毅。
“你要跟我走。”
*
白羽雪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李哲不知道。
李哲跟着白羽雪在巴士终点站下了车,在附近的村子里找到一架自行车,又在她的指引下沿着小道向外围骑了将近一刻钟,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森林边缘的一幢二层别墅旁。
“为什么你的家人会想要住在这里……”李哲忍不住问。
“因为妈妈想要一个真正的花园。”白羽雪抱着他的手提包从后座上跳下,“代价就是四十分钟以外的日用品和一个半小时以外的学校。”
白羽雪拉开因合叶生锈而吱嘎作响的栅栏门,李哲推车而入,橡胶车胎滚过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刮擦着从缝隙里钻出的青草:石路的两侧的花园里还能看出着曾经有人打理过的痕迹,但现今也已经是杂草丛生。
李哲望向别墅,没有一间屋子开着灯。
“你的父母不在?”
白羽雪向前走着,点了点头,又突然回头怀疑地瞪了李哲一眼。
“我还没有和你熟到无话不谈。”
“看得出来。”李哲说,“可我本来是要下车的。”
白羽雪没有回答,只是又向前走。
“你不回家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还以为我们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
听到李哲的回答,白羽雪冷笑一声,踏上了石路尽头的三级台阶打开了木门。李哲把车停靠在台阶边,也走上了三层木地板。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只木质鞋柜,鞋柜上立着几张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相框。而其中最大最显眼的两张照片,风格十分迥异:一个是椭圆的金属相框,黑白照片里一位穿着舞蹈服的年轻白人女性正微笑着斜视着前方。
这大抵解释了白羽雪蓝眼睛的来历。
但更吸引李哲注意力的是另一幅照片:矩形红木框内,一个留着板寸头,身着军礼服,目光严肃的壮年男子——一张标准的军人半身像。
被那张照片吸引着,李哲无意识地走进了白羽雪的家门,靠近了木柜:他又看得更仔细了一点,军礼服的版式和肩上的星星都暗示着照片里的男人至少是尉官级别。
毫无疑问,他们就是白羽雪的父母。白羽雪的蓝眼睛早已暗示了她的混血血统,但在进门之前却未曾想到过她的军属身份。
也许这解释了她的攻击性吧。
榨汁机的声音惊动了李哲,那是白羽雪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李哲自门廊处深入探索,木质地板突然变得开阔起来;李哲抬头望去,看到的却是镜中的自己——如果不是堆放在角落里的电视和各式传统游戏主机,李哲会以为自己走进的是某一间舞蹈教室,而不是某户人家的客厅。
但这客厅确实就一个舞蹈练习室——除了落地镜边的一条把杆和电视机前的两张坐垫外,宽敞而又光秃秃的木地板上就再没有一张沙发或者茶几,唯一的餐桌也挤在刚刚路过的厨房里。
对于白羽雪来说,芭蕾真的很重要。
李哲正想着,就被白羽雪唤进了厨房,餐桌上摆着两个装着橙色浑杂液体的玻璃杯。
“喝了它。”白羽雪自己拿起一杯。
李哲拿起另一杯,刚举到嘴边,一阵空前绝后的怪味便涌进了鼻腔让他禁不住想要干呕。
“橙汁?”
“还有柿子,芹菜,苦瓜和胡萝卜。”白羽雪神情自若地喝下了自己手中那杯,满足地呼一口气,“当然主要还是橙汁。”
看着李哲一幅“喝了真的会死”的表情,她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喝掉它,或者从我家里滚出去。”
李哲望向落地玻璃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幸好今天是周五,他想着,把杯口贴到唇边,一饮而尽。
“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从来如此。”白羽雪接过空杯子放在桌上,“一旦你喝下了第一口,再往后就不会再想什么了。”
说着,她从那只蓝色手提包里取出了两个游戏头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