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张脸。”
白羽雪手扶额头喃喃自语,李哲只能躺在被窝里听着——十分钟前,两个女生将他从跳窗边缘救回后一致同意这里才是他的归宿,不过精神错乱的表象所赋予的病人身份倒是让李哲免于卷入尴尬的氛围。在双方一阵难以持续,充满着奇怪停顿与微妙迟疑的对话之后,程忻在一阵嘘寒问暖后选择了离开,白羽雪则如释重负地倒在椅子上。
“她真的只是你的同班同学?总不会你们全班人都杀过我吧?”
“有可能。你死过那么多次吗?”
“比你想的要多多了。”白羽雪冷酷地说,一边不耐烦地从椅子上站起,在空间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但这是第二次,第二次在现实中遇到在那个世界里杀死过我的人,而且就在遇到你之后。”
她突然转向李哲。
“你之前说的那个声音就是程忻?”
“检查过。不是。”
“检查?所以你不认识那个声音?”
一个想法让李哲猛地坐起身。
“难道你也有在游戏里听见声音?”
看着白羽雪再次避开自己的视线,房间的墙壁反射着她微弱而紧张的呼吸,
李哲知道,这是默认。
“起初只是简单的呼唤,就像有人在耳边单方面对我说话一样,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所以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吧?DL里面本身就有很多很奇怪的事。可后来却越来越频繁,甚至每次进去都会有,话语中也出现了有意义的指令。我正是循着那个声音才找到了城堡。”
“你认识那个声音吗?”
“是我爸爸的声音。”白羽雪疲倦地望向李哲,“但是他三年前就自杀了。”
自杀。
这个词就像一针肾上腺素一样让李哲的心跳猛增,一种生理性的反射,每次这两个字从别人,活生生的人嘴里跳出都会带来这种效果,混杂着辛酸,兴奋与背德的好奇。脉搏的震动不断增强,他的瞳孔左右摆动,不由自主地要摄取更多的信息。
“你一个游戏里听见死人的声音,这怎么可能?”
“我知道这不可能!”受到质疑的白羽雪果然激动起来,“但绝对是他!那个声音绝对是他!而且那个声音绝对就在城堡里!”
“那换个思路,既然你如此肯定,”李哲平静地说,“他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总不可能是你父亲的幽灵在作祟吧?”
“可是我看着他被推进火葬炉!”
白羽雪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脸上的愠怒已经变成了哀伤。
“如果真的是幽灵的话,我一定要亲口问他为什么会那么做。”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低到仿佛在喃喃自语。
“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
李哲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白羽雪的眼睛里却恢复了坚定的光芒,一个箭步拾起桌上那黑色的笔记本,攥紧在手里。
“这是爸爸生前留下的笔记,里面有很多真正的战斗技巧。它将是我们攻克城堡的武器。有空别看什么死妈的书了,多看看这个吧。”
说罢,她把笔记放在桌上,着手把先前掏出的头盔收回包内。
“你要走了?”
“以你现在的状态肯定无法训练,我也不想撞见你的家人。”
“但他们不会回来。”
白羽雪停下手中的动作。
“父亲很久以前就遭遇空难,母亲在北方工作。”
见白羽雪没有反应,李哲又问一句。
“所以你现在在想什么?”
“你家离学校足够近,而且客厅足够宽。”她望向李哲,“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行动基地,你有异议吗?”
*
李哲自己煮了点粥喝,享受着没有思维病毒折磨的崭新傍晚。他第一次草草翻过白羽雪父亲的笔记:前面的部分全是关于步兵战斗和狙击训练的实用技巧,行字工整有力,用词简练,其间点缀着精妙的总结,书页间偶尔会架上一两张潦草却不失生动的图例,一旁标上辅以说明的外语词汇。往后翻页,小段对实战的记载插入进来,技巧性的说明逐渐变少,再往后翻,非实用内容的片段越来越长,字里行间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原本简练的说明变成了挤成一团的长篇大论,一个段落甚至能够延续数页之长,大段潦草笔迹根本无从辨认。
这个人到底遭遇了什么?李哲的心情也渐渐躁动起来,越翻越快,书页从指尖下飞出,一团团乱麻在眼前闪过。最后一页!一切戛然而止,是一幅画,一直延伸到封底内页。李哲把笔记左右翻转,终于找到观看这幅幼儿园级别涂鸦的正确角度。
尸体。
几个少儿的尸体排成一排。
山坡上站着几个阴影。
*
四小时后,白羽雪带着行李第二次按响门铃,装满日常消耗品的上层床铺已经清空,重新铺上了床单和被子。起先她还有些担心传染的问题,可看着李哲身手矫健地喷空大半瓶消毒液,还是勉强点点头。
晚上十点,灯已经熄灭,李哲又一次望着上铺的床板。
上一次有人在上面是什么时候?也许以前从来没有?
“你一直都睡这么早吗?”
他等了一会,才听见白羽雪的声音自天上飞来。
“我一般会在这个时候进去。”
进去。进到DL里面去。李哲知道这是白羽雪的又一个行话,自从上个周末起,他开始接触到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词汇或者闻所未闻的用法。需要多少个周末才能变的像她一样的水平?或许永远达不到?李哲估算着到达城堡所需要的时间,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所以你会去校庆上演出吗?”
没有回应。
“你今天也见到程忻了,她一直很期望再看到你表演,而且也有很多人——”
“那又怎么样?我这辈子因为受人期待所做的事已经足够多。”
李哲愣住了。
“你不喜欢芭蕾吗?”
又没有回应。
“为什么你连日常练习都不去了?你的指导老师——”
“所以你是杨雅桐派来的狗吗?”
直到白羽雪探出头来冷冷地瞪着他,李哲才想起两人不和的事实。
“我只是从她那了解信息。”
“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李哲想了想,“但程忻是我的朋友,而她很关心你。”
“她很特别,我可以感觉到。”白羽雪慢慢缩回脑袋,“笑容很温暖,有一颗坚强的心,害羞的样子应该也很可爱。你喜欢上她了吗?”
措手不及。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过很多事,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办法判断。”
“扯淡,明明很简单,你只需要问自己现在的感受。”白羽雪的声音恢复了平和,“其他的顾虑……都不重要。”
李哲意识到这个问题继续下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心烦意躁。
“如果你对上台表演这么抗拒,为什么会去之前的比赛?”
“因为跟你之前一样,我也以为自己没有选择。”
“据我所知,你跳的很好。”
“我当然知道自己跳的很好。”她的声音渐渐变小,“可偏偏就是太好,我才一点都不懂……”
白羽雪猛地翻身,上层床板一阵震动,又传来隔着被子的沉闷声音。
“睡觉吧。”
李哲也翻身面向灰白的墙壁,但他合不上眼。
“答应我一件事,白羽雪。我知道你没有义务这么做,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答应我。程忻拜托我,我也拜托你,可以回去参加练习吗?如果你不想,至少告诉她为什么,只是别让她担心了。”
没有动静。
“你真的很关心她。”
白羽雪掀开被子长叹一口气。
“我答应你。但如果你真的想为她付出,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如果我们能在校庆前到达城堡,我就会去参加演出。但是如果做不到,或者你中途放弃的话,我之前的保证全都作废,如何?”
李哲知道白羽雪是在他的表现作赌注,毕竟现在他还没有摆脱不可靠的菜鸟身份。
但那是迟早的事。
“就这样定。”
*
李哲再次醒来时好像才刚闭眼没多久,房间里还黑着,透过窗帘缝射入的霓虹灯淡光将墙壁分成两半。
是什么动静?
床板上方模糊的喃喃自语。李哲睡眼惺忪,可随即传入耳边的啜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还没睡吗?”
没有回应。扩散的瞳孔稍稍适应了稀缺的光线,李哲决定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站在床沿上,扒住上层的护栏,探出头——白羽雪的脸朝着墙壁,没有动静,显然还睡着。
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他看了一会,刚想趴回自己的被窝,白羽雪的声音又响起来。
对不起……
李哲睁大眼,看着白羽雪的手攥紧被子,整个人慢慢蜷缩在一起。
“思明,对不起……”
希望她不是每天都说梦话。
李哲拧开水龙头,双手一捧拍在脸上,感受着从鼻尖滴落的水滴。他能感觉到自己正逐渐被各种各样的谜团所淹没,而其中绝大多数原本都与他无关。事情是怎么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李哲不知道,他最想改变的恰恰是毫无头绪的现状。
把笔记再看一遍吧。
李哲伸手撩起毛巾擦干净脸。进了客厅,他刚打开落地灯,却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
十三平常地望了李哲一眼,不顾他本就毫无反应的事实,将一只食指放在唇上摆了摆样子。
“刚刚还想歇几分钟就把你弄出来。不过你现在也不想再被弄晕了吧?穿上鞋子,得带你去个地方。”
*
山谷里的海风吹得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摇晃的灯光下不起眼的黑色石块若隐若现。
真是奇妙,明明先前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触电式的逃避,真的到了现场却没有一点感觉。
“为什么来这?”
李哲把视线从伊铃的墓碑上移开,投向站在身后的司马月华。
“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双手背在身后,从李哲面前慢慢走过。
“伊铃,第二教区心安成立后的唯一一个被牺牲者,因为她是第一个被记住的。”
司马月华的声音在李哲耳边环绕。
“按照条例,我那次本应把你也清洗干净,但是我没有,相反,我邀请你组建淤泥学社,为自己和同使们拉上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李哲瞥了一眼默默站在一旁的十三。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建立淤泥学社?”
“你喜欢喝茶,想要观察人类,研究爱情,此外还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偷窥癖和控制欲,即便那多半是你的职业需求。”
李哲搜刮着自己长期以来为司马月华所列的清单。
“如果要我猜,你很可能想在你那充满黑暗张力和危险秘密的职业生涯外过个家家,找找乐子喘口气。”
“一如既往的尖锐。不瞒你说我的确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而且你的描述绝大多数都是事实。”
司马月华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声。
“但是事实是有时效性的,也因个人视角而异。在告诉你这我在这一刻的答案之前,不如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加入淤泥学社?”
李哲沉默不语,平静的表情下是逐渐加快的脉搏,而司马月华却似乎看透了他的沉默,不再等他开口。
“你的入社条件之一是伊老师的墓碑。真的吗?一块你我都知道只是为了平抚你内心的愧疚感,提供纯粹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而摆在这里的破石头?就因为这个,像你这样独特的人类就愿意和我一起泡茶过家家?”
与司马月华激烈用词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不紧不慢的平稳语调。
“那一定是为了保护无辜的人,比如程忻,所以你才要奋不顾身地投入虎穴?不,那都是借口,真正吸引你的恰恰是那些充满张力的黑暗,心安的秘密,我的秘密——你想去看,但是你害怕被这些黑暗包裹,还在念念不忘早已看破的虚伪和平,所以你只能往虚掩的门里偶尔可笑地一瞥,过着同样偷窥狂的生活,妄想着随时保留全身而退的选项,殊不知控制欲体现得淋漓尽致。你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但不是因为你无法获得那些力量,而是你害怕承担相应的责任。”
“而你创立淤泥学社则是为了拉开引诱我的那道门缝,因为你知道我绝不会贸然闯入。”李哲平静地说,“但是你一直静静躲在门后抓着把手,控制着那微妙的平衡点,犹豫是该将我引入其中抑或拒之门外。心照不宣,彼此彼此。”
司马月华的嘴角划过一丝微笑。
“你尚不具备一枚棋子的坚韧,但又不像走卒般廉价,我不知道该给你安排什么样的角色——过去我以为,只要编写足够精妙的剧本,给予你充分的空间和巧妙设计的舞台,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但这次不同了。”
她低头望着伊铃的墓碑。
“当我意识到故事的走向渐渐脱离掌控时,你已经卷入得太深。敌人安排的角色虽然也只是棋子,却不会接受我的剧本,一局对弈在所难免。对我来说也许只是一场平常的游戏,但于你而言,吃或被吃就在一念之差。”
李哲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刚刚才体会过针对个人的思维病毒袭击,那恐惧与无助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在这样的局面下,我无法再替你决定,但我可以为你提供两种选择。”
司马月华将紧握的双拳伸到李哲面前。打开右掌,手心里躺着一粒蓝色胶囊。
“吞下这颗药丸,故事结束。你明早在自己的枕头上醒来,发现从来没有什么棋局,相信任何你想要相信的——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一切都是梦。”
她翻开左手,一只白色兵棋立在掌间。
“吃掉这颗兵棋,成为一颗棋子,闯入对方的底线,我们再看看你有没有升变的潜质。”
李哲抬起手。
“记住,”司马月华补充一句,“不管你做出哪种选择,之后都回不了头。”
李哲笑了一声,真正做决定只用那么一瞬间。
“我最讨厌被人当作棋子。”
回到原来的生活?
“但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夹起那颗白色的棋子送入嘴中,一股巧克力的香甜在舌尖蔓延。司马月华的脸上出现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她随即望向白山黑暗的山脊,夹杂在风中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忧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确实没有选择。”
十三为李哲重新披上透明人,又附到司马月华耳边细语几句。
“好。”
司马月华点点头,挥手示意李哲跟她一起迎着星星点点的大海步下几十步石阶。
“是时候去见见敌人的布阵。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