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行刑者的枪口,吴君少校仍会想起他第一次打架后,在医院病房向父亲汇报的那个下午。
“你不应该伤你的同学。”那时的父亲还不需要呼吸机。
“他们有五个人。”那时未来的少校脸上仍挂着血痕,“我只能踢他的裆。”
他记得那个瞬间,父亲的眼神明显有些意外。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你做的好。”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沉着,“但是,你还是不应该伤你的同学。”
“他们说我的名字是女孩,是娘娘腔。”那时的吴君极力争辩着,“他说我是没娘养的——”
父亲粗壮的手臂按在他的肩膀上。
“可你们终归是同班同学。自己人就算偶尔内斗,也不能过头,因为只有团结——咳!”
父亲喘不过气,顿时咳嗽起来,声音大得走廊上都能听见回响。可吴君知道,不管他咳得再怎么用力,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咳出来,也无法咳出肺泡里,那些过去几十年在矿井下吸入的细小尘埃。
“记住!自己人一定要团结,只有团结——”
这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月后,第三次拒绝转入加护病房的父亲,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用尽最后的力量,拔掉了昂贵机器的插头,第二天早巡的护士发现他死于呼吸衰竭。
吴君在父亲下葬的坟冢前跪了三天,离家出走的母亲还是没有出现。于是,未来的少校遵照父亲生前的遗愿,靠着矿工老班长的以死相逼和矿场主的关系,插班转入免收学费的公立少年军校,并在五年后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保送享誉全共同体的国防科技大学。
“我宣布,天择人民共同体国防科学技术大学,预备技术军官人才计划,第九十八届硕士生毕业论文答辩,现在开始。”
主持考官翻开面前的文件夹,低头扫了一眼。
“军事心理科学系,基础应用科学员,吴君。”
“到!”
那时,还只是少尉的吴君齐步走到讲台前,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冰冷的视线扫过评委会的成员的面孔。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吴君默默想着。
他参加过前辈的论文答辩:硕大的礼堂里总是能够填满正襟危坐的旁听者,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总是燃烧着兴奋的火光,而这股能量将伴随着他们,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可是今天,观众席上空无一人,审议评委却坐满了一整排。
他知道,这场答辩会专为他一人准备的。但他毫不意外。
“各位首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志。今天,我答辩的论文题目是,《应激状态下群体意识中的情绪传染增幅》。”
吴君拾起激光笔,退后一步,侧身指向投影幕上的画像。
“著名的19世纪欧洲军事理论家克劳纬茨曾经说过:‘人的因素,尤其是精神意志,对战争胜负总是起决定性的作用。’两次世界大战后,现代军事理论的建设愈加朝着专业化、体系化、信息化、技术化的趋势发展。在此大背景下,技术制胜论逐渐成为主流,而意志定胜负的传统观念则日益式微,或被视为肤浅的宣传口号,或被看作技术制胜论的附庸……”
未来的少校深吸一口气。
“但是,我认为这样的观点是错误的!我认为,现代军事科技的发展非但没有降低精神意志在战争中的重要性,反而使其大大提升:在当今军备竞赛常态化的趋势下,不应拘泥于在常规武器技术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无尽循环,而是着眼于一个可能带来范式转移的新方向——意识科学技术——在防御意义上,增强、固化己方战斗员的战斗信念与深层动机,在进攻意义上,扰乱,摧毁,甚至操控敌对战斗员的心理意志。为了论证这个观点,本论文描述了在国防科技大学学员群体内部进行的一项实验——”
“够了!”
年轻的少尉恍然转过视线,只见主考官高举的右手缓缓放下。
“在座的各位对你的实验都已经很熟悉了。”主考官长叹一口气,“所以今天我们不谈内容,谈谈你的方法。现在进入评委提问环节,由我先开始——”
年轻的少尉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回到前台,将微微颤抖的双腿隐藏在讲台后。
“吴君少尉。你论文里提到的理论,尤其关于发展意识科技这方面,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什么?
“我提醒你,不当引用非作者本人原创的内容并隐瞒来源,一概视作学术欺诈,一旦确认就会立即遭受退学处分。但这还是小事——越级下载并保存泄密文件的下场是军事法庭。”
主考官故作严肃地撑开十指。
“我们知道,你有一个电子作战科的室友,而且关系还不错。他已经承认自己曾利用实验室端口接入国防部数据库了,所以——”
一阵剧烈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主考官还没反应过来,吴君已经冲到讲台边缘的落地旗杆前,左手拉起下垂的共同体国旗,右手握拳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庄严地高声吼道:
“我,吴君,在此宣誓!我将誓死捍卫天择人民共同体利益,听从共同体中央军事委员会指挥,遵守共同体武装力量纪律。如果我有任何背叛祖国、人民和组织的行为,不需要任何人审判,我将会是自己的行刑者!”
胸腔内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愤怒的少尉缓缓放下手,怒目圆睁直视着主考官愕然的双眼。
“可以了吗?”
主考官木然点点头,招手让年轻的少尉回到讲台前。
“我们继续吧。”
喉咙嘶哑的少尉长呼一口气,心中的怒火还没有彻底发泄。但是,为了团结,他毫无怨言地将其压抑在心底。吴君转身步回讲台前,他的余光瞥见观众席上原本无人的后排角落,不知何时起坐了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两套军常服,一套黑风衣加上复古的毡帽,似乎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他隐约感觉到,他们正在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提问。”
一位评委举手示意,正踌躇怎么化解尴尬的主考官迫不及待点头批准。
“吴少尉。我注意到,在你开展你所谓的‘实验’之前,你向伦理委员会和系里提交的审批材料所填写的方法与目的,与后来实际进行的有很大出入。你承认你是故意隐瞒的吗?”
“是的。因为当敌人发起不对称进攻时,也不可能向我们申报。”年轻的少尉大方承认,“但我同时保留了一套带有防伪时间戳的真实的申报材料,我相信您面前就有一份。”
“这么说,你也承认你以研究‘恐惧信息是如何影响注意力’这一课题的名义,借助多通道感官与躯体电磁刺激,对四十位本科生施加心理暗示,使其中二十七人对来自南沃丽亚的内部战报情绪反应敏感化,最终酿成了致使数人受伤的斗殴闹剧。对吗?”
“是的。除去最后让人遗憾的那部分,那不在我的计划内。”
吴君故意顿了顿,向后排座位瞥了一眼,三个神秘人似乎正默默等待着他的回答。
“按照原本的设想,被试只应对与南沃丽亚介入相关的信息产生情绪排斥,没有考虑到这种排斥会体现为对怯战思潮的攻击性行为,这是我的失责。”
他又瞥了一眼,那三人仍认真听着,于是年轻的少尉清了清嗓子。
“我想提醒各位评委,斗殴事件的实际参与者远不止接受了多感官暗示的被试,还包括许多本应作为对照的无关人员。我还想强调,倘若我没有在事后主动提交真实的研究报告,学校很可能时至今日都不知道完整的真相。因此,我恰恰认为,这些不幸的意外是对我理论的最好证明!为了强调问题的急迫性,我必须指出,亚美共和国国防部高级研究局近期解密的,在十九年前就已经展开的一项相似研究——”
“说到这个,”另一个评委,政治部主任直接打断了少尉的发言,甚至忘了向主考官象征性地看一眼,“你在论文的讨论环节暗示,今年早些时候报道的在校青少年自杀事件的集中发生可能就‘源于一场已经发生的袭击’——你不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过大胆了吗?”
吴君几乎一瞬间就想好回答,他已经等这个问题等得太久了。他早就注意到了自杀率攀升这一现象背后的诡异——倘如只是一般经由多媒体信息渠道传播导致的模仿,事件在最初阶段就应该是超越地理的多点同时爆发,然而少尉自编的爬虫与分析程序却显示在初始阶段,疑似自杀事件的报道数字先是在柳泉市迅速攀升,一段时间后同样的现象才在其他各大城市得到重复。
这样的传播模式比起信息模因那无成本复制又以光速跨越时空的特性,更像是一种生物传染病。
由此,年轻的少尉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这样的猜想倘若写入论文恐怕会显得过于耸人听闻——但他还是在讨论中留下了一个诱饵,而现在是时候把它摆上台面了!
吴君望向了藏身于末排角落阴影中的三人。他们的出现绝对不是巧合,在先前的问答中他一直盲目地相信他们代表着一个考验,故而尽情展露着自己的才气与激情,渴望就此得到认可,并欣然踏上任何他们决定将他引入的隐秘事业。
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股同样盲目却更加不可抗拒的恐惧抓住了少尉的内心——也许他们带来的并非是让人渴望的考验,而是更危险的东西。
他的好奇心可能已经将自己带入了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
“我承认,论文讨论部分这一段的措辞有臆测的成分,缺乏实际的证据支持,在此我向委员会检讨。但同时请允许我重申,这是对于未来战争中非常规武器技术的一种展望……”
年轻的少尉最终还是向恐惧屈服了,尽管嘴上还能够有滔滔不绝,但他知道那些真实的想法已经被压在了心底。
那三个人互相微微点头,起身从后门离开了报告厅。
论文得到了委员会的一致通过。在与台下的考官一一握手时,他得知自己将在一个月顺利毕业,并按正常程序获授中尉衔,等待分配。少尉礼貌地笑着,心中却充满悔恨,因为他确信一瞬间的懦弱已经让他永远地失去了打开某扇隐秘大门的机会,更糟的是他将有很长一段闲暇时间供自己为此深受折磨。
*
风螺警报声骤然响起,原本正准备在三分线起跳投球的下士和在他面前高举双臂防守的上等兵一起愣住,下一秒,篮球滚落在地,几十只高帮军靴朝着防空掩体的方向一起狂奔,在简易球场上掀起一阵黄色的尘土。
唯有一个身影矗立在球场边缘。
吴君中尉抬头仰望着被薄云模糊的烈日,汗珠在他的下巴尖汇集,与异国尘埃混合后重新滴落在胸前的作训服上。
不知为何,这尘土让他想起了死于尘肺病的父亲。
他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在对他喊叫,但他没有回应,只是深吸一口气,满怀期望地合上双眼。
但失望的中尉很快便再度失望了——几阵并不剧烈的爆炸声从西北方向传来,估计又掉在了基地开外几百米,不愧是手工作坊产品,难怪近防系统没有反应。风螺警报声停止了。人头从防空洞口重新涌出,远处工程机械的柴油机再度响起,毫无意义、却又无休止的忙碌得以继续。
绝望的中尉长叹一口气,戴上巡逻帽,转身向军官宿舍走去。
这已经是在这基地的第三个季节了。七个月前,原本被分配至军事科学院继续从事学术工作的中尉在经过不那么激烈的抗议和对院长的数次越级报告后,终于如愿得以选派生身份部署至南沃利亚前线,前进司令部下属基地的心理作战科。
临行前夕,少将军衔的院长告诉年轻的中尉,这次部署周期为期九个月,结束后他仍可以选择回到院校继续深造。
“这场战争的形态已经发生了改变,前线和你想象的将会完全不同。”少将语重心长道,“你的潜力和激情不适合冲锋陷阵,还是趁早回到学术道路上来吧!”
七个月后,饱受折磨的中尉不得不承认,少将所言几乎完全正确——烈日与蚊虫叮咬,没完没了的土制火箭弹袭击,一次次毫无成果的行动,开出基地大门的也许是信心满满的车队,但归来的全是一架架载着伤员的直升机,还有紧接着一场场颇具讽刺意味的行动后心理介入……
迷茫的中尉感到他仿佛被凝固的时间困在了这基地内,然而当他的视线越过组成防御外墙的砂砾土方时,看到的也不是南沃利亚壮丽的青色群山,而是隐藏在阴影中那些可能杀死自己的一切:剧毒的蜘蛛,游击队员,松动的悬崖,冷战期间埋下的联盟产旧地雷……中尉确信自己的确不是冲锋陷阵的料,他的步兵技能成绩从来没有优异,仅有的几次为了制定宣传材料而对当地乡镇进行的实地考察大多都发生在车载30毫米机关炮的支援射程内。
在一次聆听本地翻译转达村民对叛军武装看法的某个瞬间,绝望的中尉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对这里的一切——两面三刀的平民,满嘴口音的政府军翻译,丑陋的本地传统圆顶土坯房,绵延不绝的群山,无云遮蔽的烈日,甚至是前进基地的指挥机构本身——都充满着一种扭曲的仇恨。并非是因为这一切对他个人做了什么,事实上他能够充分想象并理解自己的后背遭受某个充满仇恨的瑟族人的枪击。但这全部的一切,正在以一种持续而不可忍受的方式,亵渎中尉心中那因对团结的信仰而诞生的至高形象:天择人民共同体的利益以及全力捍卫这利益的共同体武装力量。它的理念正被质疑,它的力量遭到嘲弄,它的道德被抹黑,更可恨的是组成它本身的元素,从士兵到军官,从直升机驾驶员到火箭炮装填手,都正日渐接受这样一种中尉不可接受的心态:共同体正在南沃利亚失败。
本该有一种更决定性的做法,能够摧枯拉朽地结束这一切,彻底扭转局面!义愤填膺的中尉当时这么想着,却无力改变自己仍需要乘坐装甲车才能安心回到基地的事实。
部署周期的结束,对于许多到心理作战科向中尉寻求心理介入(科长根本不在乎他的硕士学位不包含提供心理咨询服务资格的说辞),还有更多缄默的同袍而言,是胜过一切的救赎。但是对于绝望的中尉而言,他剩下的是两个月的生存时间——这是少将唯一说错的部分——中尉无法想象自己在见证了如此彻底的幻灭后还能够躲进某间带着恒温空调的舒适实验室,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他宁愿以一种比饮弹自尽稍微荣誉一些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希望那该死的火箭弹明天能有点准头。”
失落的中尉低声发着牢骚,推开自己房间的大门。唯一的室友龚青正毫不意外地以一种明显违反内务条例的烂泥姿势斜躺在对面的床铺上,手上正把玩着某朵奇异的红色花朵。他见吴君进来,识趣地探身将正在播放东洋动漫金曲的外放喇叭旋低。
“长官好。”龚青戏弄似地敬了个半吊子军礼,“陆盾没响啊,刚刚掉了几个弹?”
“四发。”
冷漠的中尉没好气地答道。
明明已经做了三个月室友了,吴君终究没能习惯龚青那吊儿郎当的气质。他比吴君大两岁,少尉军衔,但除了吴君以外的所有人都叫他“公子”,这不完全是出自对他姓名的玩笑,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真是一位贵公子——他的编制明明是后勤处,却能自由出入指挥所,对参谋部里的糗事如数家珍,又不时出现在心理作战科的工作会议上,甚至在恼怒的中尉数次实名违纪举报后仍然毫发无损。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恰恰是在那之后成为了中尉的室友,而且据说还是主动申请的。
中尉径直走向窗边的工作台拉开凳子坐下,那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今天也没光荣成啊。”
吴君愣了愣,也许龚青的确是一位玩世不恭的公子,但有时他的观察力敏锐得让自己脊背发凉。
“出外勤了?”强作镇定的中尉岔开话题,“手上的花挺漂亮,哪来的?”
“宪兵连的家伙下去发援助粮的时候帮忙弄来的,不过这花可不止是好看那么简单。”
龚青照例开场显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
“你还记得最近连续通报的几起儿童人肉炸弹袭击的事儿吗?”
当然记得!该死的弗里登宗教武装让被下了药的小孩穿着炸药扑向人群——在被灰尘模糊的玻璃窗外,正是无数这样的狗屎故事搭建了地狱……
中尉猛地回过头,因为他突然理解了龚青前后两句话之间存在的联系。
“这就是他们说的那种花?”惊诧的中尉起身接过龚青顺势递来的饱满红色花朵,“能够诱导足够去进行自杀式袭击的幻觉……”
“那是最近才有的创新。别当这玩意多稀罕,村民说北边的雪山上多的是,本地的萨满从很久以前就在仪式上就用它们帮助来访者与故去的亡灵重逢,传统的做法是将花瓣晒干,捣碎,卷成烟抽——”
不知何时,龚青已经靠墙盘腿坐了起来,开始一本正经地披露那些他不知从哪搞到的信息。警觉的中尉想起一个曾经的猜想,也许龚青是情报系统的人,这倒可以解释他那来去自由又左右逢源的作派——可下一秒龚青的发言便又狠狠地嘲弄了这个猜想。
“要试试看吗?”他用一种挑逗的口气说道,“就当是为心理作战科进一步了解本地文化而进行的一场实验。”
感到侮辱的中尉不屑地哼了一声,以一种坚决的态度将那已经有些干蔫的烈焰色彩花朵抛回龚青床上。他毫不怀疑龚青自己就会出于娱乐的目的尝试吸食这花瓣,而他无力阻止,也没有兴趣。
希望这小丑别吸嗨了在宿舍里拉响手榴弹,冷静的中尉暗暗想着,但有一件事他没说错:这神秘的花应该得到一些研究,但不是为了什么狗屎文化,而是为了其已经被部分验证的军事应用潜力。
也许它可以用来让游击队员开口——这自然冒出的想法让中尉心中一惊,不禁嘲笑起自己心中那向来淡薄的伦理观念。可还没一眨眼,中尉的思路便跳到了具体的实验设计:确定活性成分,设置对照组,进行一系列的认知行为实验,样品的制备方式可能也会有影响……但这些都还太远了!中尉下意识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得加深对这花的理解,搜集这药物可能的影响和效果,再撰写一份详细报告阐明这研究背后的价值!狂喜的中尉不愿让龚青看出自己的激动,唯有用指节兴奋地敲响桌面,他欣慰自己找到了比站在空地上等待火箭弹落下更好的选择,至少暂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