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吴君并不想与龚青产生任何瓜葛,这倒并非出于避免未来出现署名权之争一类的愚蠢理由,只是出于对龚青那损害共同体军队形象做法一如既往反感的延续。
但在最初热血上头的几天后,野心勃勃的中尉很快意识到自己这项计划不仅无法将龚青排除在外,反而应当积极吸收其参与:致幻的神秘红花,无论对基地内的官兵还是基地外的本地人而言都属敏感话题,区别在于对前者而言是因为承认与其关联本身就代表着巨大的违纪风险,而对后者则是出于与外人讨论祖先、亡魂、乡土信仰一类神秘概念时必要的微妙与谨慎(考虑到最近几次臭名昭著的炸弹袭击,也许更多是担心自己被逮捕也说不定)。
总之,为了接触到知情者并撬开他们的嘴巴,还有谁能比人脉四通八达,做事无拘无束,又总是能被上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公子哥’能提供更多的帮助呢?至于个人好恶问题,中尉想道,为了团结,他甘愿作出一定的牺牲,为了实现更崇高的目标,也不得不需要各种各样不那么纯粹的人啊!
又是一个黄色太阳炙烤大地的午后,吴君邀请龚青一同到基地篮球场观看今年度连际篮球赛的四分之一决赛,虽然向来对这种集体运动毫无兴趣,但龚青还是被吴君那一声不卑不亢的“龚少尉”吸引了注意——在这之前中尉过去几乎从未对他用过任何称呼,他只是直接对他开口说话。
两人来到人头攒动的球场边,烈日炎炎,观众出的汗不比喝彩叫喊要少。中尉带着少尉穿过一众向他们侧身敬礼的士官,一言不发地矗立在激动的人群中,中尉将双手背在身后,双眼越过篮筐望向远处的群山;他确信龚青正不时投来狐疑的瞥视,因此故意让神秘感炙烤他的内心。但不知过了多久,中尉心中的自信渐渐开始动摇,他担心自己弄巧成拙,因为他设想的事也许并不会发生,而拖下去的每分每秒都在增加龚青转身走开的风险,那样中尉就得追上去跟他解释……那就全毁了!
幸运的是,就在吴君的自信快要完全崩溃时,风螺警报声适时响起。一眨眼的功夫人群便已散去大半,中尉回头望向龚青,他果然没训练有素到条件反射般跑开,但双手已经从裤袋中抽出,混杂着疑惑与忧惧的双眼在吴君与防空掩体的方向间来回摆动。
“龚少尉。”镇定的中尉果断按上他的肩膀,“我需要你的帮助。”
于是在空旷的广场上,在刺耳的警报声下,唯二站着的两个男人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交流(尽管基本上都是吴君在讲)。中尉肆意释放着着自己的演讲天赋,距离与噪音的掩护让他不必担心任何窃听,但真正的重点是这生死时刻(虽然统计显示,在南沃利亚每100发朝固定基地发射的土制火箭弹平均只杀死0.3个共同体武装力量人员)所促成的独特密谋氛围,这氛围下的刺激感与信任感远非坐在某间带着空调的两张床铺上面对相谈可比。
最近的一发火箭弹落在了基地的外墙上。
中尉事先预计在人群重新聚拢前他便能得到龚青加入的承诺,如果他有几个问题,还可能要等到明天。但在警报声完全停止前,中尉便发现自己似乎收获了眼前这个比他大两岁的男人最忠诚而真挚的友谊——像是早就在等待这次谈话一样,龚青激动地握着他的手,眼中闪烁着光芒,开始吐露一直以来对中尉正派军人作风的崇敬以及渊博智识的羡意,他感谢着中尉为自己提供了作出贡献的机会,承诺会全力提供帮助,甚至半开玩笑地声称自己终于领会中尉在警报声响起时站在室外的真正含义——对胆识的磨练。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滔滔不绝有些尴尬,止住片刻,又会心一笑。
“我想您可以信任我。”
看着龚青的笑容,吴君陷入了一种荒唐的错乱,其间几乎要惊恐地抽回还被握着的右手,因为有一瞬间他突然怀疑对面这充满人格魅力的男人其实是一个同性恋,先前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很快将这想法扑灭了。
*
吴君将可能的信息源分为两个大类:使用过红花的共同体武装力量成员,还有南沃利亚本地人。凭借着过去在学院时出于兴趣对致幻剂性质的粗浅了解,他判断使用者个人的文化背景、成长经历还有心境情绪都会影响最终的生理体验。
因此,为了避免任何个别化的偏差,最合适的做法当然是收集大量不同背景的记述,再对其中共通的部分加以分析。
龚少尉自告奋勇搜集基地内的信息:他断言自己绝非第一个接触到红花的,而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分享可能遭致违纪处分的冒险经历,还有谁会比本身就劣迹斑斑的公子更值得信任?结果头半个月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份匿名自述,里面有明确意义的信息屈指可数,甚至没有明说自己到底吸的是什么,尽是些“疑似是梦境、但又像是记忆碎片”的自我追问。龚少尉拒绝回答这样一篇东西是否出自自己的手笔,但他坦言让那些他认为有重大嫌疑的人开口比想象的要难——他们都像是提前串通好一样,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沉默应对龚少尉漫不经心的提问。
中尉对这样的结果自然失望,但他也不好抱怨什么,因为自己在搜集本地人记述的进展也没好到哪去——那个总是搞错意思的本地翻译在终于弄懂中尉的特殊需求后,竟然破天荒开始旁敲侧击地暗示需要一些好处,中尉也不是吝啬小恩小惠的人,但一而再再而三的烦扰让他终于揪着那名翻译的衣领威胁要把他移交给宪兵,罪名是故意提供虚假情报。在那之后中尉倒是如愿见了一些号称参加过萨满仪式的村民,他们之中少数几个不闪烁其词的回答倒是比那篇莫名其妙的后现代报告文学要更有条理一点,可都离不开神神叨叨的先祖啊,亡灵啊之类的成套神秘叙事,反而分不清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花本身的效果,又有多少是长期文化熏染补足的想象。
“也许我们该自己试一次?”龚青试探性地问道,“我肯定能搞到足够的量。你一次,我一次,就有两份一二手资料了。”
中尉坚决地摇了摇头,表示这应该是最后的手段,因为这花对人体到底会产生什么效果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也许会存在某种未知的健康风险。
但他隐瞒了另一个想法。
他时常感觉自己的精神像是一根冰棍吃剩下来的薄木片,两只无形的大手正要将他折断,为了对抗这种压力,他只能把自己受力的一面绷得更紧,一面靠着仅有的那点韧性微微弯曲,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吴君当然害怕剩下一个半月的一无所获会将他的精神推向崩溃的边缘,但他更害怕这红花的魔力会立即将这平衡打破。
龚少尉似乎不甘心自己的承诺落空,又像是要挽救中尉那正无声逝去的期待,当即表示自己要再试一次:他可以搜集一些可能用过花的人的把柄,再用更强硬的态度逼他们开口。
这种破坏团结的表态自然得不到中尉的应和,却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思路——在一番意味不明的解释和绝不泄密的保证后,吴君从龚青手里得到了那份他原本打算逼供的名单,于是连午饭都没吃,小跑着去了许久没有光顾的心理作战科档案室。
*
“我搞到了你要的基地过往的处分记录。”龚青的声音穿入门中,“还有你的晚饭。门口的小松说你一直没出去过,你不知道他有多难搞,还要我用人格担保你不会在看档案的时候吃。”
片刻之后,满脸倦意的吴君推开阅览室的门,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饺子,默不作声地绕过房间。
“处分记录呢?”他接过文件,随意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谢谢。”
中尉翘着腿瘫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搭在腹前,暗淡的视线仿佛是要洞穿虚空。
“所以呢?”
“所以?”吴君从虚空中回过神来,“哦,龚少尉,谢谢你带的饺子。”
“不是这个。”龚青似乎有些始料未及,“我是问你的调查,我们的调查。”
“调查……我恐怕想的太简单了。”中尉叹了口气,双肘无力地撑在桌上,“太幼稚了,是的,其中明明根本缺乏逻辑联系……”
“吴中尉!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可以互相信任的同志了。但看来一定是我产生了误解,不打扰了,祝您胃口好。”
龚青戴好帽子,起身敬礼,转身正要朝外走去,吴君探身将手将他的手突然被一把拉住。
“对不起!龚少尉,我一定是太累太饿了。谢谢你的饺子。我之所以闭口不谈,是不想让我的失落波及你。”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龚青恢复了关切的语气,顺从地重新坐下,“我们是朋友啊,吴君。我很关心你。”
吴君重新靠在椅背上,微微点了点头:“你知道心理作战科除了对敌作战和对战区民众的宣传之外也有对内的功能吧?”
一丝失落似乎闪过龚青的眉头:“当然,我旁听过你们的会:危机干预,行动后介入,内部精神文明建设……”
“还有周期性的人员心理状态评估。除了填写量表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一次半引导式访谈式的心理咨询,只不过是被命令参加的——你应该至少经历过一次才对。”
“……可能还没轮到我。”龚青耸耸肩。
“总之,受访者会被鼓励讨论他们最近思考的问题,一些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分享的想法,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吴君的指尖开始在桌上画圈,“当然有很多人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访谈在一段时间内是要记录归档的。于是最热门的话题便成了,梦境。”
“梦。”龚青愣了愣,“你认为用过花的人可能以梦境的名义讲述自己的幻觉?”
“看来这想法还没荒谬到不可理喻。”吴君自嘲地笑笑,“是的。千万别低估人的倾吐欲,尤其是只属于个人的独特体验。因为各种原因而难以启齿的,人也会想到各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去讲述,包括但不限于梦和‘我有一个朋友’……”
“所以你才会要那份名单……那么结果呢?”
吴君似乎想要开口,最后却只是食指在空中挥了挥,最后一言不发起身进了档案间。几分钟后他重新穿门而出,将一沓文档摆在桌上,两手顺势一撑,居高临下地看着桌对面的龚青。
“这里有十份最近半年内的记录,一半出自你给的名单,另一半是作为对照组从名单外随机抽取。现在请你阅读每一份,猜猜它们分属哪一组……别看名字,看内容就好,不用太在意语言风格,这取决于负责评估的主官个人,他们之中有几个办事很不认真。”
阅读进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期间吴君终于把饺子吃完了。文件被一份份放成两沓。
“分完了?那么哪边是实验组?就是用过花的——这边?好,我来看看。很遗憾,这五份里只有三份出自你的名单。你觉得这数据不错?超过半数?我亲爱的少尉!我宁愿你将五份文件全部错放到另一组呢,那倒或许能说明它们之间有明显的差异,接近半数的正确率只能说明几乎没法分辨出来!”
吴君重新跌落在椅子上,看着眉头微皱的龚青似乎有些不信地重新打开一份文档仔细阅读,觉得悲凉又好笑。
“我想过了,可以开始写报告了。虽然还没有什么干货,但只要能引起上头的注意,同意进一步的研究,也算是成功了……”
“这份对照组的记录也是你随便挑的吗?”龚青的注意力似乎全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住了,“你有读吗?”
“没有,对照组就是随便拿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吴君接过龚青递来的文件。受访者是一位26岁的无人机操作手,曾经在执勤时被发现饮酒,除此没什么特别的,但当他翻页到具体的访谈记录时,视线立即被文件上手工大段涂黑的段落吸引了。
“这倒蛮新鲜。这家伙肯定是收不住嘴,讲了很多具体行动的细节。”
“但他坚称自己所讨论的是梦境,还有从上帝视角,俯瞰着赤手空拳的敌人像蚁群一样狂暴地自相残杀——”龚青咳嗽了一声,“怎么听也不像是真事。”
吴君翻回第一页,记录上的评估主官一栏写着一个介于熟悉与陌生间的名字:那是心理作战科内一个不太讲话的小个子,平常主要负责处理文件,他怎么会担任评估主官?仔细一想,上个月的工作会议上就似乎已经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了,好像是部署周期结束,回国去了。
“我想起来一件事,虽然没什么联系。”吴君微微震颤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我几个月之前采访的当地人里,有一个从北边迁过来的瑟族人,是个山民。他之前住的村子被弗解武装控制,被共同体军队解放后,他就逃到了南面来。”
“为什么要逃?不是都解放了吗?”
“他说,那天夜里突袭村子的士兵都是不死的怪物。”吴君顿了顿,“这种荒唐的说法其实一直都有,这地方有很多人相当迷信,心理作战科出于打击敌方士气的目的也会放纵类似传闻的散播,什么共同体能复活死人了,什么我们有能操控灵魂的机器……”
“原来如此。”龚青点点头,“我猜神秘基地也是这回事,只不过是为了鼓舞自己人。”
“神秘基地?”
“你竟然没听说过?离这北面二十公里有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明的补给基地。有传闻说一架载着伤兵的直升机因为油料不足想要在那临时迫降,期间全程被锁定,即便落地后也被卫兵勒令不得踏出机舱一步……所以有些人都在传那里可能存放了可以扭转战局的战略级武器。”
“传闻,传闻,传闻——”
中尉愤愤地把文件扇在桌上。
“要是能有个真的才叫好呢!”
*
本该报废的旧皮卡疾驰于黄土路上,摇晃的前大灯划破昏暗的山林,细小的尘埃卷入无法闭上的车窗,污迹斑斑的坐垫散发着煤油的臭味——吴君中尉左手拽着U型锁,一手紧捏着未曾击发的配枪,在后座上跟着车身颤抖,不时警惕地望入四周的黑暗。车轮滚入矮坑,中尉的左手下意识向后一拉,前方的驾驶座上便又传来一阵快要窒息的呻吟。
事情之所以会演变至此,中尉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源于他自己清醒却又疯狂的意志开启的一次无法回头的下坠——
但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的?是在上交的报告被无理退回之后吗?不,那时的中尉早已不在乎了。那么,是在半个月前他第一次听龚青提起神秘基地的故事时吗?毕竟在那之后他才开始不择手段地四处探查,将一片片道听途说的碎片拼接成不那么模糊的幻影,最终选择在一个充满暮色的黄昏,用U型锁将那一直以来偷奸耍滑的本地翻译的脖颈锁死在车座上,逼着他载自己前往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地点。
这似乎是个更合理的回答,但一股隐秘的眩晕感自中尉的内心滋生,让他深信自己从出生起,便不可避免地踏向这个时刻。
前座上又传来的一阵呜咽打断了吴君的思绪,车速逐渐放慢,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竟然出现了几个挥舞着红色荧光棒的人影,是一小组共同体步兵搭建的临检点。
吴君心中暗骂一声,看着路口空荡,刚想揪紧缰绳直接冲卡,却不曾想前座上这匹本地老马看见停车检查的信号便条件反射似地踩下刹车,反而稳当当地停在了关卡中央。
不得已,中尉赶忙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亮明身份和军阶,只求没人注意到驾驶座上那个被胶布封着嘴巴,被U型锁死死卡着脖子无法发声的翻译。担任小队长的士官迎了上来,解释前方区域发现了游击队活动,奉命劝反所有没有护卫的友军车辆。吴君粗暴地打断他,说出发前就已知道情况,一边煞有介事地吐出一个五秒前刚编出来的紧急任务,命令他们赶紧让道——绝望填满了中尉的大脑,他知道面前的人不会相信他的话,一切都已结束,激情的冒险以无趣的巧合而终,他开始设想自己所会遭遇的最可怕的后果,因擅自离岗被军事法庭判处监禁,甚至,因精神失常而被提前退伍……
但面前的士官只是点了点头,侧身稍稍抬起手向队员示意,甚至懒得再说一个字,或者往驾驶座瞥上一眼。不一会,探照灯连同红色荧光都被远远抛在后方,孤独的车灯再次陷入泥沼一般的黑暗,恰如中尉的身体陷入破旧坐垫的缝隙。
有惊无险带来的不是喜悦,却是在错误时间的清醒: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怀抱着一定要看一眼的心情,便踏上了寻找传说的道路。也许他早就已经疯了。他曾无数次设想,只要能够见证共同体胜利的可能,不管多么残酷而疯狂,他都愿意立刻心满意足地自杀。
但是,中尉问自己,假如什么也没有呢?
假如找不到能立即扭转战局的武器存在的证据,或许最好的做法也是立即自杀——可那不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吗?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眼神。
他没有把计划告诉龚青,连那份研究报告的结局也没有。得到报告被原样退回的消息后,吴君只觉得最后一片拼图终于集齐,顺理成章地拨通了骗出翻译的电话。吴君出发赴约时,龚青本不在房间,但两人却宿命般地在食堂的门口相遇了。龚少尉一如既往地热情抬手,说长官好,去哪呀?中尉只是一点头,没有回答,两人就这么交错而过了。自从报告提交之后,吴君便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所以这般寂静并不显得突兀,但是当时吴君还是感觉到自己是在逃避着什么——龚青的眼神——他强逼自己不回头,踩着有些松软的沙砾朝着营门走去。虽然只是不可靠记忆的一个瞬间,以至于吴君都怀疑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其中确实有某种他不愿意面对的涌动,他能够感觉到,却一直在无视……
但吴君没时间细想其中的感受——**的坐垫上突然开了一个大洞,一枚弹头击碎挡风玻璃,翻滚着撕开那个可怜的当地人的腹部,穿透驾驶席的靠背,在最后一刻微妙地偏转,避开了原本是他股动脉的位置。不过幸运没有持续太久,失去控制的汽车很快向一侧偏转倾倒。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重新认识了汽车安全带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