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

作者:淤泥学社 更新时间:2025/3/12 1:19:45 字数:5672

提着裹尸袋去停尸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上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我一定是想的时候说出声了,因为提着另一头的老墨马上跟腔:“不就一小时前吗?”

我本不想开口,因为老墨总是太过较真——几乎是任何讨论他都能想起某条行动条例作为某种最终答案。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没能真正解答什么问题,但是当谈话对象甚至会一板一眼地说出《心理安全委员会行动条例(暂行)》的最后两个“暂行”的字时,我想任何人都会立刻丧失继续讨论的兴趣)。

不过今晚,也许是因为一个小时前我确实杀了人,也许是因为尸体有点沉,或者是两者的叠加作用,一股难以忍受的烦闷让我很乐意将对话进行下去。

“显然,一个小时前应该算这一次。”我已经开始想象老墨会搬出哪条条例,“而我在问的是上一次。”

出乎意料,老墨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也许尸体的重担也在他身上起了奇妙的作用。

我们走到停尸房门前,正巧赶上梅和兰运完上一趟出来,老墨向他俩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我记得上次行动是星期二,是上周吗?”梅毫不在乎手上的血迹挠了挠头,“为什么我又记得好像是上个月?”

“严格来说,这个月才过去没几天。所以上周也的确是上个月——”老墨说。

“家人们,你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兰说,“我们处理的那些东西里有多少还能算是人呢?”

正如谈话莫名其妙地开始一般,我们默契地在这一刻停止了讨论。我和老墨踏上两级台阶,把裹尸袋丢上还空着的一张桌子。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来到过这个地方,见到过这张桌子,并且将一具尸体摆了上去。但另一方面,我又很确信这是我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受害者来这个地方,因为我们的任务范畴从来不包括收尾。有时我真的怀疑那些传言是真的,委员会可能在我们喝的水里加了某种东西,让我们的记忆逐渐模糊消融,以免陷入某种不断自杀的循环……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一个没见过的行使气冲冲地走了上来,显然是支援组的,而且十分不满我们这几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侵占了他管理的场地。

“行动组第三小队。”我亮出身份识别卡,“你们不知道今晚有行动吗?”

“第三小队?”

他靠近的步伐瞬间慢了下来,脸上的气也消了,只能不自在地顺手拉开一个裹尸袋的拉链。

“我们知道今晚有大行动,但是没有接到收尾的通知。这些死人是谁?”

“说实话,我们也很好奇。”

梅和兰将最后一个裹尸袋从门口抬了进来。

“命令上说好像是毒贩之类的,原本的计划是丢在现场就完了。可是我们搜出了不少东西,地区协调员判断不适合让内务部接手,所以命令我们把他们带到这失踪。这有洗手的地方吗?”

对方指了一个方向,我们小队四个人走进了一个走廊,可却并没有看到洗手间的影子。我们默契地分头寻找。在连排的存尸冰柜边找到了一整排的盥洗池后,我吹响口哨,几秒后梅和兰便循声找了过来。

“那个支援组的说地区协调员现在联系不上。”老墨过了一会才出现,“所以得到确认处理掉尸体的命令之前,我们只能在这里等。”

“真棒。”兰用她那不冷不热的语调嘲讽道,“我还没好好参观过午夜的殡仪馆呢。”

“菊,去找他们要块抹布,拖把也行。”梅对我说,“有个袋子没封牢,车上流了不少血。”

我比了个OK的手势,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停尸房时,那里只剩下死人了。我循着记忆中那个支援组行使出现的方向一路寻找,发现他们小队好几个都背对着门口坐在值班室里看电视:似乎是一部动作电影,侦探题材的,或者谍战,我不知道。

我站在他们后面跟着看了大概五分钟,忽然心血来潮,抬起手指着屏幕上一个角色:

“他要死了。”

一个坐在沙发上的人漫不经心回头瞥我一眼:“我们知道。”

“啊?”我耸耸肩,“我瞎猜的。”

“这片子我们已经看了能有一千次了。”另一个人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屏幕。

又过了一会儿,我刚刚指的那个男人果真被打死了。我想起自己来这是为了找抹布或者拖把的,便开口询问。刚才第一个接我话头的人又扭过头来问我是谁,我重复了一遍先前在停尸房的自我介绍,直到这时,房间里的所有人才齐刷刷扭过头来盯着我,一个个站了起来,甚至还不忘把电视静音。

“同使。支援组第七小队向您问好,我们受命驻守本场地执行保卫任务。”他有些犹疑地敬了一个标准的行使礼,似乎想要补充什么,“我们正在等候总台的命令。”

“我也在等。”我敷衍地回了一个礼,“不过现在我只需要一个拖把。”

我提着拖把穿过昏暗的停车场,发现厢车已经上了锁,而其他人根本不见踪影(说实话,我隔老远就能看出那根本没有人,只不过找不到任何其他打发时间的事情)。我转身准备回到灯光下,却发现一个人正手忙脚乱地提着一桶水向我走来:我认出他是刚刚房间里看电视的其中一个,而且一定是个新生者,因为缺乏那种百无聊赖的处世不惊感,眼中似乎还秉承着某种对这个世界的兴奋和好奇。他说是要帮我一起清理,得知用不上后又装模作样地表示遗憾,随后顾左右而言它地试图寒暄几句——我感到有些疲倦,直接打断了他:“你直接问就好了。”

“什么?”他愣住了。

“我的意思是,你想知道什么,问就好了。”我说,“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不能回答的我不会回答,就这么简单。”

杀人是什么感觉?这通常是新生者最常问的问题,我过去听到过很多不同的回答,梅会说:没什么感觉。老墨会说:就像用橡皮擦去一段字迹。兰则会说: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池塘,会激起一些涟漪,但过一会儿就平静了。我还没有正式地回答过这个问题,我好奇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有往我设想的方向发展。

“第三小队是——负责什么任务的?”他有些忐忑,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下去,“我队里——我听说有人叫你们‘剥头皮的’,我问为什么,可他们却让我直接来问你。”

难怪他一点也不怕我。

我并不介意被其他小队的人用作给新人上保险的道具,因为每个行使的生活,不论是杀人还是守在殡仪馆等着处理来路不明的尸体,都真的很无聊,这对我来说也算某消遣。我反而更烦恼应该从何处开始解释,如果有无限的时间的话,也许可以从宇宙大爆炸开始——但不幸的是我的确有近乎无限的时间。

“同使,你在灰领训练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背叛委员会的下场?”

“当然。”他倒吸一口凉气,“处分。”

“永久处分。”我强调道,“当然,能成为行使的人都很聪明,更别提绝大多数有能耐有胆量背叛委员会的,可不会乖乖束手就擒。想象,就比如说你吧。”

我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想象你某一天对自由产生了全新的理解,想要重新融入柳泉市的花花人间,或者,你只是想凭借着自己的训练试试委员会能耐你如何……动机根本不重要,总之你消失了足够久,你的小队上报地区协调员,地区协调员上报给支援组组长,再上报到教区委员长。委员长大手一挥,你的名字上了永久处分的名单——一支专业的反不死者小队将会被立即派出,不眠不休,掘地三尺,用尽一切你知道或不知道的手段,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你找出来,然后用矛头扎穿你的心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开了手。

“追猎叛徒,执行委员长的意志——第三小队就干这个。所以,尽量别让我们来找你,好吗?”

谈话的效果似乎有些震撼,新人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我看到老墨领着最初问候我们的那个支援组行使从远处走来,他们说处理尸体的命令已经得到确认了,但我们还把尸体拉到整个殡仪馆另一头的火化炉去。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直到支援组的行使提出可以用他们的推车帮忙才稍微好受些。和我一起搭档推车的是刚刚被我教育的新人,一路上他都很安静,我甚至有点担心刚刚是不是表演地太过头把他搞自闭了。不过,看到他熟练地按下各种按钮,准备启动火化炉时,我才稍稍放下心来。火化炉的吊门敞开,我们合力把裹尸袋提到传送带上,只等按下最后一个键就能让这一切彻底灰飞烟灭。

“还得最后开袋全身检查一遍。”新人对我说,“之前有一次遗漏了未爆弹药,那炉子修了好半天。”

我耸耸肩,接过他递来的手套,拉开裹尸袋的拉链。那副苍白的男人面孔又出现在我面前,额头上顶着一个我不久前开的弹孔,此时已经有些僵硬了。

“至少他不是不死者。”新人似乎松了口气,“但他又是谁?”

“委员长指定的敌人,这就够了。”我说,“不管他是谁,现在都已经解放了。”

男人胸口袋里塞着一张用过的餐巾纸,牛仔裤左袋里有几张卷痕很重的小面额纸币,一看就是嗑**时卷起来当鼻吸管用的;我示意新人和我一起将尸体翻身,尽量不去看他那早已一片模糊,还在不停吧嗒吧嗒滴黑血和白浆的后脑。我伸手探入牛仔裤后袋,他取出另一张揉皱的纸徐徐展开。

“哗,大力球。”梅不知何时凑了上来,一伸手便夺去了,“你啥时候也开始玩彩票了?”

这动静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好事之徒,有的人开始在网上查询起规则:任选五个白球数字,再从白球数字中选一个红球数字,开奖时依据匹配的白球数量获得不同层级的奖金,若红球匹配则会获得超级加倍!最吸引人的规则是,若当期最高头彩的数字没有买家抽中,则奖金池自动累积到下一期。目前一期的奖金池已经累积到,让我看看——

一亿两千万元。

“最好不要和这种重随机性和戏剧性的事沾上边。”老墨开始他的说教,“免得小职员降下他的叙事之眼……”

可是没有人理他,大家都兴致冲冲地开始谈论起假如自己中了这一亿两千万要用来干什么:有人说要从此餐餐叫外卖,格局大一点的人则说要给自己的小队换一辆新车,因为旧车的空调系统故障的概率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很快启发了新一轮的异想天开,甚至有人提出要把这一亿两千万全部上交给委员会,条件是开辟一个新的教区,由自己担任新教区的委员长,甚至已经开始向周围的人许诺行动组和支援组组长的职位,互相祝贺起来……

看得出来,行使都无聊的太久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显然没有一个人把得到一亿两千万的可能性当真,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肆意畅想。

万一,我说万一呢?万一真的中了呢?

我用自己的便携终端查询起最近一期的开奖时间,就在几天之后,而且恰好是我暂定的轮休日——我的身体更加紧绷起来。

也许老墨是对的,这一切看上去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目的就是用一切不稳定因素干扰我那好不容易保持平静的精神。

也许小职员现在正在偷笑呢?

火化炉内熊熊燃烧,行使们在边上叽叽喳喳。我走到室外,在黑暗中的一棵榕树或者什么其他树边左下,企图收获一丝宁静。可是,我越不愿意去想彩票的事,彩票却越要钻进我的脑袋。我感到自己可笑又脆弱,因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一个人的脑袋扣下扳机,只要接到命令,我也可以瞬间用矛刺穿另一个不死者的心脏,只要命令是这么说的——我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可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却能够激起我的精神过敏,尽管只是一个毛线球、一把钥匙、或者一张彩票,它们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却能瞬间激起我脑中无限延伸的想象,指向另一种生活……

一种我不需要委员会的命令也能存在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想过从委员会叛逃。

重复,我从来没有想过从委员会叛逃。

但是关于这些可能性的想象却一直钻进我的脑海:一亿两千万够干什么?肯定买不到自由,不,委员会的目标从来不是钱,更别提他们不缺钱。也许可以买一张从盐港发往太平洋彼岸共和国的船票,或者集装箱里的一个位置,我可以在里面不需要水食物和氧气呆上半个月——可那又怎么样?梅和兰还有老墨总会找到我,用矛刺穿我,把我关进收容箱,送回到某个暗无天日的委员会设施。我没和他们说过这些想法,尽管我知道他们不会向上检举我(我们之间存在着足够的信任),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没有办法理解,他们不可能理解(可是你怎么知道?也许他们也是装出来的,也许根本不存在精神稳定的行使)!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恰是我下一个的轮休日。签出之前,我没有吞下梅交给我的生物追踪器,而是把它藏在舌下,随后喂给第一只我见到的流浪猫或狗。我带着忐忑的心到了一个彩票窗口,得知自己中奖了!不是头彩,但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我想要领奖,可彩票窗口却需要本人的面部识别(而他早已被烧成了一摊灰)。我好说歹说终于换得一个更有可能实现的代领条件:受害者的身份证。于是我出发去了死者的家,开锁进门后,却只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她用藏起的枪杀死了我,无意中发现了不死者的秘密,被苏醒的我制服后,她才吐出另一面的故事:原来被我杀死的毒贩在某次意外中收养了她,虽然没有对她很好,但也没有对她多坏。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按照《行动条例》将这次意外暴露向委员会汇报,却在每个轮休日都会把那个女孩子的家当成是另一种生活的避风港;再后来的某一天,我再度抵达那另一个家,却发现战战兢兢坐着的女孩身旁是等待着我自投罗网的队友们——梅对我说,你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老墨补充道,非常,非常严重。而兰却说,但是事情也许还有另一种解决的办法……

当着女孩的面,她递给我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然后我醒了。月色之下,三个队友们注视着我,眼中尽是混杂着惊讶与羡慕的难以置信。

“看你睡的这么沉,我们真不忍心忍心把你叫起来。”梅朝我伸出手,“我希望你做了一个好梦,否则就浪费了。”

“说实话。”我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我还没有见到结局。”

“对我们这样的存在来说,看到结局总是很奢侈的。”兰说,“这边的活结了。”

我陪着他们回到车上。在我睡着的时候,血迹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我坐回到自己熟悉的座位上,突然想起彩票的事。

“不知道。好像被支援组的人玩丢了,反正不见了。”老墨发动汽车,“你不会还真想着中奖吧?”

我愣住了。在回忆中思索片刻后,一个寒颤上身,我连忙喊停,又从武器箱中取出折叠矛,跳出车厢直奔支援组的值班室。

在一片惊诧与恐惧中,我叫住那个新人——在我们眼神交汇地刹那,我便知道自己是对的。

于是,我当着他的面将矛身展开,平静地对他说:

“把彩票交出来。”

“可是——”

他有些无辜地开口,却被我的怒吼彻底镇住。

“行使!把彩票给我!”

我将矛头向下猛地一扎,铺装了大理石板的地面顷刻便被高分子矛刃穿透,向四周迸裂开来。

我看见他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泪痕。

片刻之后,新人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自己藏起的彩票递给了我——我将它撕得粉碎。

“你可以走了。”

我拔出折叠矛重新收起,头也不回地回到车上。逐渐远去的后视镜里,那个新人还一直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的队友才围了上去。

“菊,我一直都很佩服你,因为你总能发现最微小的火苗,然后在其蔓延成一场烈焰之前扑灭。”梅笑着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是那家伙把东西藏起来的?”

“一点点过敏,加上一点点想象力。”我望向窗外,“我祝愿你永远也用不上。”

淤泥学社

2024/9/7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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