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刘成为了朋友。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还没发生时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发生之后就显得顺理成章。
老刘很老,却不迂腐,动作缓慢,思维却很敏捷。当然他也有一些诡异的坚持,比如他从来都只喝自己带的茶水,喝干了,就算给他带号称最纯净的冰山矿泉水,他也绝不会沾一口。外面的饮料都伤肾,他说。
自我们第二次见面起,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彩色拼图一样的折叠凳,作为对我包月的附赠品:我坐在上面,老刘坐在马扎上,一老一少,形成鲜明的对比。起先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老刘弹唱,在一个音节上卡十几次,直到天黑,再默契地挥手告别。后来也开始要求我纠正他歌词的发音,但是又拒绝在我的手机上阅读歌词——他说字太小他看不清,尽管他自己掏出来那张褶皱的打印纸上也是密密麻麻一群。偶尔反复几次对读音有争议,老刘又会两手一挥,孩子气地大叫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有些年头的随身听,插上耳机,开始一遍遍地反复聆听同一首歌曲,就为了验证究竟是谁对谁错——虽然结果往往都是以他沉浸在音乐世界里,而我被晾在一边收场,但我也并不心急,只平静地看着天从灰白过渡到紫红,这时老刘才会苏醒过来,抠着头发,满脸歉意地憨笑道:
“哎呀,你看看我这……”
这时我一般会微笑着摇摇头,起身收好小折凳。而老刘会再三道歉,并且信誓旦旦地答应明天给我带糖吃——他倒真会带,都是些散装的酥心糖,橡皮糖什么的。我说现在的小学生可能都不爱吃这些了,他就很着急地反驳我懂什么,这些可是他小孩以前最喜欢的。有次他带了整整三盒豆沙饼,我们两人一声不吭吃了半天还没干掉一盒。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只听他一声叹息,讲起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骑三轮车卖饼的“年轻人”,眼睛里如何充满生活的艰辛……
和老刘在一起,我时常觉得他是一个充满激情的青年,而我才是那个落日余晖的老人。譬如说这把看上去久经沙场的吉他,也不过是半年前才从旧货市场淘到的,按老刘自己的话说,开始学也“没多久”,就是他“突然觉得有意思”,所以买了开始弹,也没在乎过那些“学习年龄曲线论”。
他喜欢,于是便去做。
这件事我听了竟有些恍惚——长久以来我否定着自己的行动,甚至抛弃了那些只为自己的快乐而做的事,譬如写作,但现在老刘的影响却让我想要重新拾起有组织思维的表达。
虽然这个愿望很大程度上源于老刘时而突然发作的说教欲望。
“小李你说说,现在的人为什么喜欢诉诸名言?凭什么一句话后面加上个老古董的名字和年份,说服力就能翻倍?要我说,如果有什么是世间的真理,就算是从狗嘴里吐出来,它也不应该褪色一分。可人非要知道是哪只鸡下的蛋,无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看看那嘴里到底是镶着金牙还是利齿,而这只说明了一件事——”
“自证的真理不存在。”我小声地念叨着,“不过是做做样子。”
“不错!”老刘眼睛里放着狂热的光,“真理是人构建出来的,一切都是人构建出来的,还有这一整个世界——全都是,意识的创作……连同我们一切的幸福悲伤……都只是一句话的事,一句空话!”
“可我们却活在这世上……”
“又有什么问题?”
他难以置信地叫着。
“我的意思是,就算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那也不妨碍我去收割快乐——反正都是人寻思出来的。什么大义,功利,社会责任,全都胡扯。我可以坦荡地追寻我想要的东西,除去偶尔与他人的不幸碰撞……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就算自己不苦中作乐,眼睛也是会哭累的!“
我竟然不知怎么笑了起来,这笑容撕扯着我内心的无奈。
“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现在就把我剩下的寿命都全部给你,因为你显然比我更适合这个世界,而我则日复一日过着对痛苦过敏的生活。”
“人生作为一个整体的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别无选择——但你可以别看它啊!因为生活很大,一个人光是低头钻研自己的脚趾缝里也可以渡过一生。就算是叠被子泡茶,也能生出一股掌控的力量感,支撑着我们向前进。”
“说得不好听点——”我有些气恼地强笑一声,竭力遏制自己的语言冲动,“——这只是自欺欺人,老刘。”
“这怎么能是自欺欺人?”
他灌了一口茶,问得十分不服气,却突然又做出调皮的表情,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听好了,佛祖创造天地——这是我瞎扯的,我当然知道典故里是盘古劈开的。就说有天和地,女娲造人的时候,一开始用手捏,啊,后来她嫌麻烦,就用布条蘸着泥这么拿在手里挥舞,甩出的泥点到地上就变成了人。这摔在地上多重啊,脖子也不得给折了,造出来的人也歪瓜裂枣的——”
我听了又气又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有的人他脖子太高,只能看到天,便以为那天是他全部的世界。有的人造出来没脖子,眼睛朝着地下,思想上就成了在坚固地壳上移动的二维生物。而我们不同,我们脊椎正常,我们看地觉得泥泞,抬头会发现天上还有白云,看天嫌单调,低头脚下又冒出了青草。你瞧。“
老刘把我拉到墙边蹲下,我顺着老刘的手指低下头,墙根与人行道铺砖的缝隙间竟长出一小株嫩红色的小花,被成排细小绿叶簇拥着。老刘用指尖轻轻一触,那绿苗竟然像活了一样,慢慢收起成排的绿叶,合到一起。
“含羞草,没听过吧?你们现在的孩子,都只知道什么xphone智能手机,却连这大自然的玩具都不知道。”老刘笑了起来,“就这株小草,我小时候能玩上一整天。”
我突然沉浸在一股巨大的震撼中,甚至有些想哭。不,并不是因为含羞草, 也不是因为女娲造人的荒唐故事,是某样离我更近的东西,是包裹着我的那层薄膜——有一点力正隐约着要穿透进来,也许是老刘轻触叶片的手指,也许雪原上的冬天也只是四季中的一季,我还会重新张开我的叶片——
可随即响起了更凛冽的风,几乎要掩上那脆弱的绿苗:天空依旧是单调的,土地仍然是泥泞的,不要想北极熊的结果便是北极熊挤占了全部视野——记忆深处的潮水再度向我涌来,而这才只过去一眨眼。
“老刘,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尽可能平静地说,“但假如天和地都只会叫我痛苦,触碰其他任何事物也只会想到哀伤的可能,也许……”
“也许什么?”
老刘有些警觉地提起眉毛看着我,环抱着双手搭在自己蹲低的膝盖上。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面前裂缝的墙很可笑,老刘的蹲姿很可笑,我蹲在他旁边也很可笑,我即将说的话也很可笑。我有一股想要转身跑开的冲动,回家倒在床上,从这股可笑中脱身——但老刘探查的目光却把我钉在这墙根。
“也许,”我逼自己轻描淡写地笑着,“应该用一劳永逸的办法,从这一切中脱身。”
“不要梦想另一个天堂!绝对不要!就连死亡也不要梦想,否则……”
老刘欲言又止,顿了一会。
“我知道一本书,会很适合你。改天我把它带来,你可一定要读。”
*
老刘的话让我想了很多,大部分是如何对他进行反驳。
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面对生活的奇异勇气,看上去是那么轻松自然,似乎对任何痛苦都不屑一顾,而我却困在这牢笼里,稍微动弹就撞地鼻青脸肿。
我突然意识到老刘并不了解我的痛苦。
也许我可以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他。
我从未把我之前的经历告诉任何人,因为怕这黑洞般的记忆再搅碎一个无辜的旁人,那些死亡,欺骗,鲜血,还有未尽的责任。
但老刘饱经沧桑的肩膀也许能承受这些重量……
我在枕头上左右翻滚,床单都拉扯地褶皱起来,最终在睡眼朦胧间下定决心——清晨,我发现自己一夜无梦。
我几乎是奔跑着冲向会面的地点,一路上兴奋而紧张地思考着如何向老刘和盘托出,也许我会哭泣,而他会拍拍我的肩膀,他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没什么,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可老刘不在那里。
我喘着粗气,四处遥望,视野里都不见他那顶格子花纹的短鸭舌帽;侧耳倾听,也不闻那破碎的琴声。我靠着墙滑坐到地上,看着天默默从紫红过渡到昏黑。
老刘没有出现。
当我爬起来时,才发现屁股下那一株已经压瘪的含羞草。
第二天,老刘依旧没有出现。
第三天也没有。
我等待着那那嘶哑的歌喉再度唱响,但它再没有出现过——老刘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就像他出现时那样。
我一步一步地退回自己那幽深的植物园,重新倒在那张被雨水泡的发黑的椅子上。新的臭虫又爬了出来,与蚁群搏斗着,被撕破后运进了地下……但这些都已唤不起我的兴趣,因为这个世界有什么缺失了。我开始重新做梦,在床上惊醒……
*
我正要走出校门,有人从背后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李哲同学!”
我的胸口颤抖了一下,这甜美声音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我呆呆地回过头。
“程忻……”
“最近都没能好好说上话呢。”程忻笑着,甩了甩柔顺的长发,又将双手背在身后,“明明之前白羽雪同学的事你帮了那么大的忙。”
“您不要再取笑我了——”
一丝惊愕掠过程忻漂亮的脸庞。我意识到不对,赶忙努力挤出最自然的微笑,大声补充了一句。
“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程忻张开的嘴唇又闭上了,微微斜过头,仔细端详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发毛。
“李哲同学身体不太舒服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可能昨晚没睡好。”
她迟疑了一下,突然抬起手掌探向我的前额——接触的刹那,仿佛一道电流贯穿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连呼吸也停止了。
我可以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微颤抖。
“太好了。”她笑着放下手,“似乎没有发烧呢。”
但我的胸口却燃起一道火焰,有一股冲动要喷薄而出,就像那个雨天她道出对我的表白时一样。我们的联系曾经那么深厚——但她已经失去了那段记忆,忘记了伊铃,白羽雪也不过只是个有个性的偶像。
程忻是幸运的,而我绝不能再将她拉入不幸。
“是啊。”我也笑了笑,“太好了呢。”
她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脸上竟然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天啊,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听说李哲同学这个学期的社区服务学点还没有做完?”
“嗯?啊!啊。”我有些无奈地说,“是有这回事,完全忘了。”
要是过去我一定会想要问出她的信息来源,但如今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冲动。
“那么!”程忻背起手,有些兴奋地踮起脚尖又落到地面,“这回就让我来报答你吧!这周末你有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