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波折的周末过后,学校里的生活一切照旧——程忻总是在她的圈子里有说有笑,而我依旧静静地坐在墙角。
只不过多了偶尔心有灵犀的对视。
一放学,我们就各自收好书包,默契地分头离开教室,再在约定好的地点“巧合”地重逢。见面时,程忻还不忘有些调皮地打趣。
“这就是命运的相遇吧?”
她似乎想要这段关系远离众人的视线,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见。
约会的地点定在了市中心区——那边商业发达,夜景绚丽,从来都是散步的好去处。
我们随便挑了家茶餐厅用晚餐,翻动菜单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有什么忌口吗?”我问。
她摇摇头,指着菜单上一个图片,“我就要这个吧。”
我静静思索了一会如何开口。
“你看,我不是还欠你一次亲自下厨吗?”我顿了顿,“我不喜欢吃洋葱。我可不想做你不喜欢吃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程忻愣了愣,又微微笑了。“从小家里人就教育我不要挑食,所以没关系,什么都可以。”
用过晚餐,外面便下起了小雨,于是接下来的散步只能转移到室内——身着校服的我们就这么在结构复杂的大型商场内兜着圈子,乘着扶梯上上下下。
我们之间的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说我听,谈的内容照常都是些生活琐事,或者校内班上的轶闻——这些话语组成着一个与我完全相隔的世界,一个我从未想到过要去了解的世界。
要是以往的我一定会觉得毫无乐趣,也许已经打起哈欠,下一步就要转身离开,可程忻的声音里仿佛充满了魔力——那一个个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以及背后那一件我知道或者不知道的蠢事似乎总能唤起我的嘴角。
我们也会聊到自己,一些兴趣爱好,儿时的回忆,家人的可笑故事,虽然这些话题都没能持续多久,尤其是最后一个,我绞尽脑汁也没法找到更多的内容,而程忻只愿对自己慈父严母的家庭氛围一笑而过。
“你有兄弟姐妹吗?”她问。
我摇摇头,“你呢?”
“我也没有。”
也许我们可以在家里单独私会。也许就是下次我给她做饭时——这个想法滑过我的脑海,自然得令我震惊。
可紧接着脑海中划过司马月华那略带嘲讽的微笑。
「你准备什么时候品尝她的身体?」
“怎么了,李哲?”程忻的声音将我唤醒,可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划过她的胸口——既不平坦,也不饱满——我重新对上她关切的视线。
“没什么。”我问,“要牵手吗?”
“好呀。”
她睁大了眼,立刻与我十指相扣,激动地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她小跳着向前快步,险些拉着我摔倒。可她又转过身,突如其来地扑在我的肩上,如临大敌私低语道:
“有人在盯着我们。”
我心头一紧,程忻头发的香味灌进鼻腔,迷地我脑袋发晕,但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低声问她:
“哪里?”
是心理安全委员会?难道司马月华又在……
“刚刚和我们擦肩而过,在你背后——”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她们一直在偷偷看你。”
我缓缓回过头,两个蘑菇头发型,穿着第二教区校服的女生,正并肩逐渐远去——其中一人恰好回头瞥了我一眼,又慌忙移开视线。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程忻神秘兮兮地问道。
“什么?”我小心翼翼。
“现在我们也是狗粮大户啦!”
程忻看着我,噗嗤一声偷笑出来。
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至少对她来说如此。
我也只能跟着无奈地笑笑,希望的确如此。
可程忻却没有松开揽在我脖子上的手,身体微微颤抖着。
“去看电影吧。”她在我耳边说。
“现在?”我惊讶地叫道。
*
黑暗中的我和程忻挨在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
荧幕上放着两个星期前刚上线的大片,电影的剧情十分俗套:背负着惨痛秘密的男主,意外认识了如天使般纯洁的女主角,两人在编剧的助力下一举投入爱河——就当他以为自己即将获得拯救,快要忘却过去的时候,危机再度降临,曾经的黑暗朝他们二人伸出魔掌……
总的来说,到目前就是枪击、爆炸、翻车、嘶吼和痛哭的集合体。
马上还会出现床单和裸露脊背的镜头,我在心中默想着,绝对会的。
我不知道程忻为什么想要看这部电影,也许她根本不想——买票的时候她只是随便挑了一场马上放映的场次,而且毫不犹豫地选了最后一排。
可能,她只是想要这黑暗。
一簇指尖在我的指节上滑动,反复抚摸着每一个指节,轻柔的搔痒就像一根根羽毛从肌肤上扫过。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再回到无名指。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啊,要来了,男女主角的滚床单,反派的杀手正在步步逼近,可他们却如胶似漆吻了起来,相拥着扭进了卧室。
我的面颊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我转过头——柔软的嘴唇碰在一起。我不能呼吸。好不容易有一口喘息,我刚想开口,一只手又扶住我的面颊——鼻尖交错着撞在一起,一股湿润感蔓延开来。
我的头脑发胀,听觉也被耳鸣夺去,我不再对抗,任由着这股力量驱使着——那双唇退了回去,发出低沉的叹息,而我却追了上去,不断吻着左侧的脸颊,额头,再到右脸,一切就这么继续发生下去,指尖触到了那丘柔软的隆起……
可是一个恐怖的想法如闪电般击中了我。
「再这样下去,就不能再欲求死亡来解脱了!」
我的心头一震,猛地推开那具身躯。
面前只剩下一片深邃的黑暗。
我不记得电影的结局是什么。我只记得当头顶的灯光亮起时,我和程忻都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片尾字幕一直滚到了最后。
走出影院的时候我们没有牵手,甚至隔开了一段距离,只是默默地穿过人群,走下扶梯,穿过商场的自动感应门。我一直在走。水汽中的轿车尾灯划出一道道模糊的红线,公交车的引擎轰鸣而过,橡胶轮胎碾过水洼和松动的井盖,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按响铃铛——
“李哲。”
我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程忻还在那里。
“我坐地铁回去。”
她挥手指向地铁站的方向,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垂下了手。我木讷地点点头。
“我坐公交。”
程忻歪头笑了一下。
“那么……”
再见。脱口而出——我应该这么做的,可是我没有。一切又变得可笑起来,堵在路口的汽车鸣喇叭很可笑,在人行道上扭来扭去的自行车很可笑,灯光映射下的奢侈品招牌也很可笑,我站在这里很可笑,程忻站在我对面也很可笑,还有现在又一次淋湿我头的雨滴……
程忻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天真地抬起她那巴掌大的巴掌挡在我的头顶。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自知幼稚地笑了笑。
“不躲躲吗?”
我赶忙翻开自己的背包,抽出那把司马月华送给我的雨伞——撑开它时她的面庞竟然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叫我蠢货!我不知为何突然想笑,但程忻已经按上了我的肩膀。
雨点在我们头顶劈劈啪啪响着,她小声地说:
“对不起。”
为什么?因为突然亲了我?因为被我毫无理由地推开?我条件反射般想要饭问,舌尖却再一次冻结了——我和程忻已经是情侣了,我说的话会对她产生影响,而我却对可能造成的痛苦一无所知。
可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讨厌自己罢了。
程忻似乎也在踌躇着什么,但她最后下定了决心,将我拥入怀中。
我的身体再次颤栗了。
不,这拥抱很轻柔,很舒缓,和之前的粗暴狂野完全不一样。我的心跳也没有加快,呼吸也没有变得急促,但偏偏就是这平静的拥抱,达成了之前在黑暗中那野兽角力也做不到的效果——我的身体里有一股赖以为生的力量被吸走了。
那是对死亡作为一种解脱的确信无疑。
程忻慢慢退开,笑了笑。
“会习惯的。对吗?”
我浑浑噩噩地点点头。
“我送你去坐地铁吧。”
她顺势挽起我的手,我们的背包撞在一起。
是啊。从现在开始,我和程忻是属于对方的。
可这样,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