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泉市在变冷。
这是我在体育课长跑检测上得出的印象。
一呼一吸中,我的喉咙一直在发痒。越过一千米终点线时,不论是领先还是落后我的人都相隔很远。
喘着粗气,叉腰回到终点线边——程忻正坐在一旁的木制长凳上,用活页册登记着体育老师从秒表上报出的成绩。
我本该像往常一样用剩下的时间在操场上闲逛。但我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程忻就坐在那里,而我该做的是到她的身边,而不是转身走开。
她见到我靠近,只是侧头微微一笑,又转身为刚刚经过的落后一圈的同学加油鼓气。
说些什么吧。
“我跑得怎么样?”我开口问她。
她把册子贴上胸口不让我看见,“你猜猜。”
其实早就知道了,刚刚体育老师大声报出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听错。但我既然已经开启了这个游戏,就得玩下去。我故意报出一个错得离谱的时长。
“比这个要快一点。”程忻摇着头答道,脸上的表情似乎享受着这个游戏。
那就再猜一次,这次要说一个慢一点的,事不过三……
“我累了。”可我听着自己说。
程忻有些意外地愣了愣,又慢慢放下紧贴在胸口的册子,向上打开平放在腿上。
“要看看吗?”
好吧,要做就有挑战性一点。我站在程忻面前弯下腰,努力从倒转的表格里找出自己的学号——倒转的阿拉伯数字打印体很好分辨,程忻的字迹则稍微需要多些时间。
今天她头上是另一股香味,大概是换了洗发水……
额头上被轻轻吻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只见她偷笑着把食指竖在嘴唇前。
体育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四分三十六!不及格!”刚过线的同学痛苦地哀嚎起来,程忻的头又低了下去,笔尖在空白上写下数字。
*
我站在小卖部的货架前发呆。
程忻会喜欢喝什么?
绿茶?奶茶?汽水?果汁?能量饮料?
是啊,我对她其实根本不了解,连买个饮料都会踌躇半天——不,这说明不了什么,即便是情侣也不一定知道对方的喜好,而且我们的关系才刚开始……
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生日,我应该问的。
闭上眼,随便从冰柜里取出两瓶一样的,排进大汗淋漓的长队,校园卡刷过付款机的嘀嘀声不断响起——迎面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也拿着两罐挂着水珠的饮料。我睁大了眼,他也注意到我,停下脚步。
“李哲学长。”林逸礼貌性地眯眼笑了笑,“别来无恙。”
我愣了一会。
我们靠在天桥的护栏上,行道树簇拥着的车道从桥底下穿过,将很久以前扩建出来的操场与旧教学楼区连接在一起。我们靠在栏杆边,注视着偶尔高速驶过的车流。
我打破了沉默,“你真的喜欢安棠吗?”
“一开口就是这么伤脑筋的问题。”林逸有些为难挠挠头,“不知该从何说起呢。”
“‘如果我成功了,那我就失去了一个爱我到死的女孩。’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是的,原本只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做一场局,没想到最后却把自己套进去了。”
林逸苦恼地笑笑。
“当时我自以为已经很了解她,也没想到她会为了我向伯父伯母求情,现在受着她家人慷慨的资助,多少解了家父医疗费用的燃眉之急。”
“那不错。”我心不在焉地说。
“也许吧。”他冷笑一声,“于是安棠现在成了我们家的救命稻草,家父家母成天劝我提醒我要哄着她待她好,就算有矛盾,将来不想结婚也要维持这段关系到家里撑过这段时间——可就算结婚了又怎么样?他们又会开始担心因为这段历史,自己在伯父伯母面前的话语权罢了。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安棠虽然无聊,但至少善良得让人心安,不过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我望着他看了一会,“我又没问你这个。”
“但学长一定想知道吧?”他反问道,“除了你之外,我又能和谁说这些话呢?”
没有人,我很清楚。他的黑暗真相向我吐露,可我又能找到谁呢?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如果非要一个回答,是,我喜欢安棠。可是是否有爱情真的重要吗?现在的我又真的有选择吗?”
你还可以死。但我没说出口,因为他已经做出过尝试了。
“学长,其实你在问的其实是你自己吧。如果没猜错的话,学长现在也恋爱了吧?感受又如何呢?”
“还不赖。”我耸耸肩,“但在那些短暂的瞬间之后,只会有更多的疑问。”
林逸也耸耸肩,双手搭着趴上护栏望向远方。
“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不能体验到长久的幸福,因为我们思想的触角上沾满了酸液,任何感觉和情绪碰上它都会轻易解体。这其中的幸与不幸,学长应该可以理解的吧?”
“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思考这种问题了。”
“停不下来的。解体一切——是我们深入骨髓的本能。”
我深吸一口气。
“那你的解决方案是?”
“演下去吧。人生本就是一场戏演到底,现在不过是中途换了套剧本。这其中并不是没有乐趣,我也已经失去下台的冲劲了。但学长和我不一样吧,我羡慕你,还可以看到更宽广的世界,只不过——”
他突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笑。
“那里面藏着些什么,已经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了。”
回教室的时候,程忻勾着我的小指,轻声解释道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家吃晚饭,妈妈昨晚几乎发飙,所以今天放学之后不能再约会了。
没关系。我点点头,可脑子里却是对刚刚和林逸在天桥上对话的回忆:我还是没有理解他的选择——可这现在将我裹挟其中的这种无力感又是什么?爱情?
「爱情是一具枷锁,你很快就会体会到的。」司马月华如是说。
开什么玩笑。
我忍不住皱眉。
林逸不能给我答案,但他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
靠近舞蹈练习室时已是放课后,黄昏的光芒铺在走廊上,熟悉的声音穿透窗帘——隔着轻纱,可以隐约看见轻点跳跃着的柔美曲线。
“一、二、三、四——高一点,再来一次!一、二……”
门没有锁,我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尽管并没有多响。我推门而入时,杨雅桐正抱臂靠在扶杆边,显然有些意外;面对落地镜对白羽雪倒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完成了还在进行中的舞步动作,最后才转过身来。
“好了,休息一下吧。我正好出去透透气。”杨老师拍拍手,从我身边经过时还顺带拍了下我的肩膀。
白羽雪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训练服,正靠在扶杆上,脖子上搭着擦汗毛巾,手里拾起一瓶运动饮料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嗨。”她放下水瓶,“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那昏黑的天台上。我的肚子突然紧绷起来——吴君血肉模糊的面孔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之后……都还好吗?”
“不久前有两个警察和两个穿便服的军人来家里找上了门。他们问我校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就按那女人说的告诉他们,后来就没消息了。WP她——孟思明也在慢慢恢复,所以,还好。”
“那就好。你最近还……”
“没再碰过DL,我也不需要它了。”
“这样。”
我敷衍地点点头,心里却是对白羽雪这种和能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决绝的无尽羡慕。
那双蓝色鹰眼机敏地眨了眨。
“你还在和那个危险的组织一起活动吗?”
我拿不准她语气里是好奇还是催促,但这不重要。
“已经和她撇清关系了。”
“是吗?那就好。”她轻松地移开视线,“那个女人谈你的口气,简直就像你是她的玩物一样。让人反感。”
我笑了一声,“也许真是那样也说不定。”
竟然笑了。
我想到司马月华那些让我颤抖的肮脏行径时竟然笑了。
明明和程忻在一起时也没有……
“我的腿好看吗?”
我回过神,目光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聚焦在被白色长袜包裹着的修长双腿交汇处——我赶忙抬起视线。
“抱歉,在想别的事。”
“我不介意。”
白羽雪扬起额头,双手抓住背后的扶杆,脚尖踮起,骄傲地向前隆起自己的挺拔身躯,形成一道婀娜的曲线,几乎是在有意炫耀自己的美丽。
“除非你今天来是要跟我表白。”她有些嘲讽地说道。
不知为何,她话音刚落,我的心中便泛起一股冲动。白羽雪的身体此刻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在此之前我们一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我明明从未产生过这种念头,可现在那股阴暗晦涩的欲望却是与另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同降临的——我现在属于程忻了,我应该对她保持忠诚。
而白羽雪却在这时美得让我蠢蠢欲动。
“我和程忻开始交往了。”我努力把那些念头抛到脑后。
白羽雪似乎有一点意外,错开了微微交叉的双腿。
“我应该说恭喜吗?”
我耸耸肩,看着白羽雪轻点着脚步,从房间的一侧走到另一侧——我也许可以说一些假意挑逗的话,如果她觉得有趣就会主动接下去,我们会接近,也许我就可以沿着那双腿向上抚摸……
她突然停了下来,“你现在可以为了她而不去死吗?”
那些想法在一瞬间消失了。
“你曾经说过,如果你做到这点,那就是真正的爱。”白羽雪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现在呢?”
“我不知道。”我顿了一下,“我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子,和我想的不一样。”
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所以,你还不够冲动。”
“足够冲动了,至少在我接受她的时候。可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无数次,我会突然停下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一切会是现在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你们才刚刚开始!
白羽雪愣了愣,快步走到我面前。她白皙的脖子看上去是那么诱人,可是为什么……
“你只是慌不择路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吧?”她盯着我,眨了眨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如果不是和你相处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觉得你就是广为流传那种典型渣男了。”
“也许就是呢。”我苦笑一声掩盖着心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欲望,“有很多人之所以是好人,不过是还没遇到作恶的诱惑。”
白羽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又转身靠回到扶杆上。
“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信念。”
“什么也不想。”她轻描淡写地答道,“你和程忻在一起,没有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吗?”
我愣了一下,“接吻的时候。”
“那就多接吻。”白羽雪耸耸肩。
“迟早也会厌倦的吧。”
“往下一步走啊。”
“这只是肉体的刺激——”
“有什么不可以?”白羽雪果断打断我,“精神和肉体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如果你的精神无法得到满足,肉体上的慰藉不也难能可贵吗?”
我哑言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肉体不是永恒的。”
“幸亏不是,否则没人能忍受的了。”她自言自语似地喃喃着,“但不恰恰因此,快乐才值得追寻吗?”
肉体的欢愉。
我想起了老刘,我和他之间的分歧——我否定了他用药物追求的虚幻快乐,可我自己现在靠着什么在维持?
程忻是人,是自然的,爱情是美好的,纯净的,为全世界所鼓励和歌颂的——但这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不错,程忻的声音很好听,会让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可我的心依旧静如死水,除去我们唇肌相接的时刻。
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对白羽雪产生欲望了,那是另一个天堂正在成型。我终于将雪原上的火苗拥入怀中,却发现无法获得想象中的温暖,于是,视野里又出现了另一个虚幻的光点……
醒醒!不要再瞎想了,你和程忻是情侣了,其中还有无限的快乐与意义等待着发掘——
“还有,你一直都只在从自己的角度考虑吧?”白羽雪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那程忻又是怎么想的呢?”
*
太阳已经落了山,一切归于昏暗,我独自一人漫步在校园内,脑中不断回荡着白羽雪的一个问题。
程忻又是怎么想的呢?
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手机打开。发信人是程忻。
「在干什么呢?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中心公园?小璐说那边有家抹茶冰淇淋很好吃!」
两只大拇指按上屏幕,开始回复。
『正在回家。那明天就去』
光标停止移动,在原地闪烁着。
我长按删除键,清空了输入栏里的内容,开始一个个字重新输入。
『刚刚去见了白羽雪』
发送。
我把手机装回口袋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心跳的颤动明显变重了,胸口躁动起来——我本来可以像往常一样回复她,很安全,不会有任何误解。可是我却发了这样一条不明所以的短信,至于原因?不知道,也许我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程忻会怎么想呢?
口袋里又嗡嗡地震了起来。
「噢白羽雪同学!上次的表演超精彩╰(°▽°)╯她最近怎么样吗?」
……看来没有生气?
「她很好」
光标又停了下来。
「她很好 我把我们交往的事告诉她了」
发送。
什么?我刚刚做了什么?程忻明明一直以来表现地都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还主动捅破这件事,而且是明知她也曾把白羽雪当潜在情敌。我到底抽了什么风?
血液汇聚到头部,隐隐发烫。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一分一秒都变得愈来愈难熬。懊悔的自责充斥着我的心脏,可其中竟然还混着刺激的兴奋。自找苦吃,我是受虐狂吗?程忻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成型——起皱的眉头,微抿的嘴唇,冻结在屏幕上方的大拇指……
不,怎么会呢?程忻从来不是那种胡乱猜忌的人。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还没有来信。
已经远远超过她的平均回信时间了。
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了,是我在不安吗?混蛋,这都是你自找的。‘为什么要给我发这样的消息?李哲他是想表达什么意思?’程忻一定现在正这样想吧?也许她正坐在饭桌上,在父母的面前,看到短信脸色都变了……完了。
我掏出手机,还是没有来信。百分百是生气了!
我赶忙点开输入栏,看着不断闪烁的光标,却无从下手。
快说些什么补救的话。道歉开头?可是错在哪里呢?真是毫无自知之明的混蛋,明明暴露了和程忻的关系——但我难道无权这么做吗?
手机长震了起来。来电显示:程忻。
呼吸停止了,我下意识按下了接通。
“喂。”
「李哲,对不起!刚刚去吃晚饭了,妈妈不给我带手机上桌。让你久等了。」
程忻焦虑的歉意从听筒里奔涌而出。我愣住了。
“啊……没关系。”
「我看到你的短信了。」她稍稍收低了声音,「你真的告诉白羽雪同学我们交往的事了吗?」
“嗯。”我的心头一紧,“我是不是——”
可电话那端传来了床垫的挤压声和程忻的窃笑。
「我好高兴」
“……我以为你不希望别人知道。”
「是吗?唉,可能想保持一些神秘感,总是不希望大家乱讲——我在说些什么啊?」她少见地自言自语道,「但是!你不介意主动告诉别人,我很高兴。」
“啊。”我只能发出一个音节。
「那么,明天晚上中心公园?」
“好。”
「要一起舔雪糕吗?」
“这个嘛……”
「开玩笑的啦,哈哈,想想就觉得会好害羞——」
她突然止住笑,斩钉截铁地说。
「星期六中午来我家做饭吧。」
我愣了愣。
“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你没空吗?还是说,要——反——悔?」
她装着生气的样子强调着最后三个字。
“不。就这样定吧。”
「嗯,那就这样啦!我先去帮忙洗碗了——李哲!」
我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打了个激灵,“什么事?”
电话那端传来了深吸气的声音。
「我喜欢你哦。」
还没反应过来,听筒里就传来了通话被挂断的提示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缓缓放下手机,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傻笑起来,竟然笑出了声。
但这笑声也转瞬即逝。
“好累。”我听着自己对着昏暗的空气告白。
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失,星光即将浮现。但我却失去了归家的欲望,因为另一个唐突的念头已经挤占了我的脑海,无法忽视。
去见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