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不知道。没有理由。就这么来了。
一步一步踏上被石灯照亮的台阶,停下,向右转,走进草坪,到那棵我至今仍未弄清楚是什么品种的树下,站住了。
“我来看你了。”
好奇怪。
过去的李哲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不,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过去甚至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来:但现在的我却在这里,说着这样的话。
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无人可以倾诉了吗?
我突然明白为何我要在梦中杀死过去的自己了——要是那个李哲还活着,一定会恶狠狠地嘲笑着现在的我,笑到在地上打滚。
但他已经死了,现在的李哲却一点也不想笑,只是再深吸了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再度开口。
“伊老师,我来看你了。”
刻着伊铃名字的黑色墓碑上反射着黯淡的光,阵阵冰凉的海风拂过脊背,沿着白山峡谷一路向上吹去。
真是——蠢透了。
伊铃和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任何瓜葛了。死亡的解放是突然的,不可逆的,彻底的——死后永世的幸福与其说是吸引力,倒不如说是最最恶毒的诅咒。
这些道理我都是清楚的,可是为什么……
“老师,我该如何是好?林逸说,人生如戏,演下去就好了。白羽雪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想。但是这怎么可能?他们都不知道我看见过什么,就像我也无法体会他们意识的重担一样……”
哈,一开口,话语就像泉涌一样流淌出来。
“老师,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告诉我:‘我发现了世界的真相’,为什么我没能听到——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从一开始就是,现在你应该还在和程忻欢声笑语才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每个人都在痛苦着,要不就是对他们的痛苦一无所知。”
突然,李哲意识到这样的倾诉实属毫无意义:伊老师要不是一个已然湮灭的概念,要不就是一个全知的灵。我所说的话要不是毫无接收的对象,要不就是对象已经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这周围没有一个意识,谁也不会知道他在这个夜里说过什么,就像前一个夜里或者后一个夜里一样——对死者的话语从来都是指向活人自己的,不过是一种仪式性的自我催眠。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李哲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两腿发酸。
是我在这里站了太久,以至于产生一股灵魂出窍的错觉吗?
李哲这样想着,朝四周望了望——这里不是正常的墓位,没有什么可供休憩的椅子,脚下的草坪也早已在连日的淅沥雨后变得泥泞。
就像早有预谋一样,我的视线落在了伊老师的墓碑上。
可以吗?
反正也没有人在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李哲左右转了转头,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
有又怎么样呢?
我迈开了步子,最终在伊老师的墓碑上坐下。
很平整,很舒服,高度也合适,简直一开始就是为了能够让人坐在上面而设计的。
“即便是死后,你的肩膀还在支撑着我的重量。”
自言自语着,李哲笑了起来,当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再度放平时,一道泪水滑落,滴进了嘴里。
很咸。
“要是这个时候再下雨就完美了。”
话音刚落,天空便被一道闪电照亮,滚滚雷声从远处逼近,星星点点的雨滴混进了泪里。
“如果一个作者写出了一段自己无法解释的场景,那这段场景还有意义吗?”
我麻木地自言自语道。
“我讨厌这样的故事。无意义地延续,不如干净利落地结束掉算了。”
这样想着,李哲掏出一柄手枪,塞进嘴里扣动了扳机。李哲向后倒去,摔在了泥地里。故事结束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手上没有,也不应该有枪。只是想就这么逃开而已,不过是在,不断重复着,从一个虚幻的天堂奔向另一个虚幻的天堂……但是故事不得不这么继续进行下去。”
雨渐渐大了。
*
白山公墓这一站竟然没有棚顶,晚间巴士也是一小时一班,仅仅是这样站着,裤子也几乎完全湿透。
这样下去会感冒吧。
停车场里有一辆车往这边来了,黑色的,看上去有些眼熟。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幅熟悉的面孔。
“哟。”十三挥了挥手,“要顺路载你一程吗?”
我愣了愣,“司马月华让你来杀我吗?”
“瞧你说的!十三笑出了声,“她已经取消了跟你相关的一切任。不过我很喜欢这个笑话,的确很有她的风格。”
“我可以作证。”一只手从后座伸了出来,是徐帘的声音,“她这次是认真的——至少看上去如此。”
“那为什么还要来接触我?”
“嘛,她又没说‘把李哲一个人丢在雨里,看着他淋成落汤鸡’。”十三拙劣地模仿着司马月华那淡然傲慢的语气,“再说了,我们也没有好好告别过,不是吗?反正她也不能因此枪毙我。”
我稍稍放松了一点,“知道该怎么走吗?”
“会知道的。”十三嬉笑着说,“就算不知道,一路开下去也迟早会到的。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坐上了副驾驶座,关上车门,凛冽的雨点声霎时变得温柔,车载音响正放着一首轻柔的电子舞曲,不断循环着简单却洗脑的旋律。
十三一面跟着节奏轻拍手中的方向盘,一面让我面从储物柜里拿一条毛巾擦干脑袋。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这里吧。”
又来了,非要提醒我那些想要忘掉的事。
“我们这是去哪?”我尝试移开话题。
“要先送你徐姐姐去市殡仪馆,然后再送你回家。”
“闭嘴吧。龟孙。”徐帘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就像是给自己打了镇静剂。
“诶呀,你徐姐姐不高兴了——”
“殡仪馆?”
“闲着的时候,我在那边帮忙入殓,权当消遣。”徐帘不紧不慢地答道,“早些时候,北环路上大货车打滑,死了一个人,碎了半边脸。他们处理不了。”
“你徐姐是有闲情逸致的人。真羡慕呀。不像我,没得休假,还总是做一些脏活累活……”十三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就是行使,和人是不一样的。”
“司马月华就这么压榨你们吗?”
奇怪,怎么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毕竟每一个司马月华要求为之工作的人,要不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为她效劳,要不就……”
“就?”
十三抬起手在脖子上横抹一道,“嘛,也不是全部,但那些还活着的也不好过就是了。”
“但我就没有死。”我嘀咕道,“虽然比死了还难受。”
“等等,”十三惊笑了一声,顺手关上音乐,“她邀请你加入心安?”
“两次。”我的身体像是捕捉到十三的敏感处,不由自主地戳了下去,“代理副委员长。”
“我早就说过,你也永远猜不到司马月华在想些什么。”徐帘幸灾乐祸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十三不服气地冷笑一声,双手抓紧方向盘,扭扭身体,微微前倾,不时瞥我一眼。
“我不是羡慕嫉妒,其实我也觉得你蛮特别的,真的。”十三信誓旦旦,却愈发显得滑稽,“但是心安?对不起。你不适合。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以为我很想给司马月华那样的控制狂打工吗?”
“控制狂!我该鼓掌。”
“嗯哼。”徐帘附和着。
“但是这不是重点,李哲——重点在于你自己的心灵。你很绝望,这是显然的,但还不够,加入心安需要碾磨成粉的灵魂。只有到这个时候,一颗火星才能把它点燃——”
“你太脆弱了。”徐帘少见地插了进来,“在心安里,你所要面对的黑暗深不见底,我不明白为什么司马月华会想要和你过家家。”
“不错!你徐姐姐的总结足够精辟!如果要举一个例子:你不喜欢流血,但司马月华绝不会吝啬暴力,只要那样更有效率。学会封闭自己的心灵,这,正是一个行使所需要的……”
毫无意义的说教。我的内心甚至不会因此泛起一丝波澜。
他们真的以为这些我都没有想过吗?
不,清楚透顶,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不论是‘惨剧’,Atlas,还是DL系统背后的真相,‘心安’本就是一个黑洞,一切被吸进去的东西都要被搅碎再吐出来。只不过,至今在暗影中跃跃欲试,吸引着我的恰是这毁灭的源泉……
但在这段话中,我的耳朵再次捕捉到那个关键词。
“那么,到底什么是行使?”
十三猛踩刹车——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我一定已经撞到了挡风玻璃上。
“啊,一不注意就到站了呢。”
扭头一看,道路一旁已经是夜色下柳泉市殡仪馆的阴沉大门。
“行使啊,”徐帘若有所思道,“是非常神圣,也是非常恐怖的存在。”
她下了车,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手里,又反身敲下我的车窗,望向十三前瞥了我一眼。
“认真的吗?”
“有何不可?”他欢快地答道。
“好,反正被骂不关我事。”
徐帘挥挥手,转身在殡仪馆门前的石阶上远去。
“那么,”十三食指交叉向前伸了个懒腰,“送你回家之前稍微绕个远路,没问题吧?”
*
车开进位于旧城区的一个老旧小区时,时间已经到了将近晚上十点。
损坏过半的老式白炽路灯凄惨地照亮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许多无人居住的房间已经被清空,阳台上的栅栏连同窗户都被拆除,连同碎石瓦砾被随意堆砌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放眼望去,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成片的报纸遮蔽了窗口,只有缝隙里隐约透着或白或黄的光亮。
破败的气息。
十三熄灭了发动机,车内也彻底陷入了一片模糊的黑暗。
最平静的呼吸声也显得刺耳。
“这里是?”
“十年前这里被列入旧城改造计划,原本预期四年后可以建成容纳上万居的民商品小区,却因为少数业主拒不搬迁,一直没能完成征收作业。房产泡沫破灭后,原本负责开发的地产公司濒临破产,这个项目也就这么渐渐被人遗忘——于是现在这里成了流浪汉的聚集地,以及藏匿犯罪的温床。”
一阵让人疑惑的沉默。
“所以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干一件我们从出生就在干的事。等。”十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你信神吗?”
我心中的疑惑倍增,他这是要给我传教?
“你想说哪个神?”
总不会行使是某个秘教组织?
“不不,不是哪个特别的神——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神。创造世界啦,你做了什么事,或者说了什么话,牠就给你一棒槌或者发颗糖——”
“不信。”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神是总是和某种死后世界联系在一起。我对死后世界没有一点好感,所以神什么的就算了吧。”
“那上天堂享受永恒的幸福和快乐呢?对你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吗?或者,你害怕无尽的火狱——”
“我认为许诺死后的天堂和地狱是一种非常行之有效的公关手段。但是对我来说,只要我的意识还会继续延续,到哪都会是地狱,因为我认为,痛苦的根源不在于某种物质的有无,与时机境遇更无关系,痛苦之所以存在,并且会继续存在的唯一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可以痛苦——这一切全都仰赖意识的延续。因此,我认为一个没有痛苦的死后世界是不存在的,因为即便在那样一个缺乏外在痛苦的世界里,我们所拥有的这些,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感与理性,感受和想法,将会继续毫无意义地延续着,继续它们在现实世界中最擅长的工作——自我折磨。我认为,一个完美的死后世界不应该温暖,光明开满鲜花,也不该寒冷,黑暗,遍布恐惧:一个完美的死后世界,是一个我不存在的世界。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大概……吧。”十三挠了挠脑袋,“我觉得如果有天堂,还是蛮有吸引力的,美酒,美食,如果还有美女啦什么的。不过,我也不信神。”
“为什么?”这次轮到我发问了。
“也许,我们之所以痛苦,恰恰是因为这位神让这个世界如此——无关信仰、无关赞美、无关启示、没有理由、没有救赎、没有出路。”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这位神就是善良的呢?”
我还愣在一边,十三却变戏法似地取出一柄左轮手枪。轻盈枪身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泽,这种其貌不扬的机械结构简单可靠,可以轻松无视任何哑弹,自过去近三百年来已经送走了无数生命。
“我果然还是要被抛尸了吗?”我问。
“是的话,刚刚应该直接开进殡仪馆,你现在就已经是一摊灰了。”十三笑了起来,“这把枪是我不久前从孩子们那里没收来的,因为他们总是喜欢玩一些危险的游戏,叫什么沃丽亚轮盘。你有听说过吗?”
十三熟练地推出弹轮,掏出一颗子弹放了进去。只见他左手一拨,只装填了一发子弹的弹轮飞速转动起来,叫人眼花缭乱。
“规则其实很简单。”
他将弹匣复位,突然指向我的脑袋。
“现在请你告诉我,假如我扣动扳机,子弹射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平静得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在眼前来回晃荡,变的模糊起来。
十三的手指还轻轻地扣在扳机上,他是认真的。
“六发弹轮,一发子弹,怎么想都是六分之一吧?”
“Bingo。你果然算出了数学上的统计概率,可是,错了。”他兴奋的声音突然降调,“答案永远都只有零或一。”
他扣下扳机,击锤慢慢倒下,我呆住了,一股热血涌上我的额头,视线模糊了。
咔哒。
没有击发。
我正要发作,却被十三再度打断:他把枪口指向了自己,快速扣动着扳机。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他神色自若地吹响一声口哨,“运气不错。”
“……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我深吸一口气。
“不,好戏才刚开始:请问我再次扣动扳机时,子弹射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对你的脑浆没有兴趣。”
他扣动了扳机。
咔哒。
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发哑弹。”十三放下枪,逼真地长呼一口气。
“是啊。真是非常有趣的把戏。我差点就忘了你幽默感极差。“
“你不明白。”他一脸正经道,“我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的条件,六发容量的弹轮里只有一颗子弹,扣动五次扳机后,最后一发原本无论如何都应该击发——但它却是一发哑弹!你觉得是谁把这发哑弹放在这里?”
“我可是看着你把子弹装进去的。”
“但是我问的不是这个——是谁,导致了这发子弹,此时此刻,是一发哑弹。”
“我怎么知道!是马虎的工人,疲劳的质检,或者潮湿的天气——“
“很好,很好,但这些都不是根源。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是谁?
十三的声音平静而诡异。
“是神哦。”
他诡异地大笑起来,可还不到片刻,他的眼睛里便从黑暗中捕捉到什么,换上了一副正经的面孔。
“啊,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十三便已经甩门下了车。眼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小步跑向人行道上两个提着外卖袋的男人身影。他应该说了什么,那两人明显有些疑惑地转过身。
下一秒他们便已双双倒地,连一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发出。
我走近时,十三正无聊地点燃一支烟,脸上的表情颇为失望。我正要发问,才发现黑暗中已有六七个街头青年打扮的男女将我们包围,一个身着皮衣,双手插在袋中的领头者直挺挺地逼到十三跟前。
“晚了一步。”皮衣瞥了我一眼,“他是谁?”
“观察员,非介入性。”十三答道,“计划不变。”
“一个问题,”皮衣补充道,“原本计划用这两个人骗开门。”
“直接突入。糙一点,才像是帮派作风。”
皮衣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迟疑,“合金门上至少有两道锁。”
“我知道,行使。”十三将即将燃尽的烟蒂甩在地上狠狠踩灭,“但你也有两条腿,不是吗?”
那位行使没再说什么,他只点了点头——整个小队开始分发只会出现在银行劫匪电影里的黑色头套还有塑胶手套。
“确认一下,”已经戴上头套的皮衣问道,“这次行动等级是二等武力对吧?”
“别死人。”十三点点头,“剩下随便玩。”
“这是要干什么?”我诧异道。
“还记得‘茶油’吗?”
“……当然。”
“前面那栋房子里就是那批药的藏货窝点。”
十三戴上了头套,夜色中只浮动着一双危险的眼睛与兴奋的嘴唇。
“不想亲眼看着它覆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