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护下,一列队伍无声而迅速地绕过已经长满杂草的碎水泥堆,逐渐靠近了看似早已废弃多年的小区民房,但尚未完全封死的窗户边缘渗出的光芒暴露了这里依旧有人活动的事实。
领头的行使时而会停下,熟练而小心翼翼地排除一处处拙劣而有效的声响警报——这些牵引着爆竹的拌线未必能造成多大杀伤,却足以惊醒任何潜在的守敌。
十三和我留在队尾。一路上他都显得轻松自在,而我竟也平静得出奇,连心跳都没有加快。
明明又卷入预料之外的事件中了,我再一次行动了,可是为什么平常那些无法抑制的紧张和焦虑反而一扫而光?
难道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穿入半掩的铁门,走廊里伸手不见五指,鼻梁与头套摩擦的瘙痒愈发难耐,行使们轻盈的步伐却义无反顾,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只能循着墙壁间的轻声回响勉强跟上,十三的手却适时扶上了我的肩膀,引着我前进,仿佛他从一开始就能看透黑暗。
队伍停了下来。我紧跟着前面的队员靠在墙边,身后传来了十三的低语。
“动。”
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回响,原本一片漆黑的墙壁上顿时出现了一道发光的裂痕,映出了前面一名行使竖起的手枪;又是一声巨响,厚重铁门的巨大轮廓已经隐约浮现,男人的叫喊从其中传出,却被小队长一声筋疲力尽的吼叫所掩盖。
“我过载极限了!”
“我来。”
十三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微光,提起嗓门大笑道:
“开门!社区送温暖!”
昏暗的光线中擦出一串火花,金属爆裂,瞬间填满走廊的光亮夺走了我的眼睛。行使们冲入房间的脚步声与房内的扭打和叫喊混在一起,有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被踢开的木门猛地砸在墙壁上。再睁开眼时,十三还站在走廊的灯光里,右脚上的皮鞋已经两侧裂开。
“什么烂货……早知道就不穿这双。”他抱怨着揉了揉膝盖,“结束了。”
一股混杂着酸臭的烟味便涌入鼻腔。
茶几上堆放着一直没有打扫的泡沫饭盒和啤酒瓶,看上去已经囤积了好几天,打乱的扑克牌散落在灰尘里,角落摆着一张插满烟头的关公祭台,上面放着两把手枪。
斑驳发黑的墙壁前,四个头上蒙着白布,双手被塑料手铐绑在背后的半裸男人面壁而站。手持甩棍的行使在他们身后来回踱步,鞋底下的玻璃碎渣噼啪作响。威吓的怒吼不时响起,一记抽打猛地落下,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人被打得嗷嗷大叫,绝望地哭喊道:
“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啦……”
十三饶有兴趣地走到他身后,摁住他的头往墙上一撞。
一阵痛苦的哀嚎。
再拉开时,鲜红的血液已经染红了那半裸男人面前的白布。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使我震惊,我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抗议,但却无法在这氛围里开口。
“听好,我们叫心安。”十三像个知心老友似心平气和拍拍男人摇摇欲助的肩膀,“站好了,别动,放放血对你有好处。”
“找到了。”一个穿运动风衣的行使前来报告,“货在里面。”
十三点点头,“搬出去,顺便把外面那两个弄进来。去吧。”
风衣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
“还有别的东西。”
我和十三跟着他深入里屋,虚掩的木门嘎吱打开,我的胸膛顿时里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
少女。
一个衣不遮体的少女,瘫倒在散发着酸臭味的凌乱床铺上,身上伤痕累累——她的头倒向一边,眼睛半闭着,嘴角流着白沫,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十三俯下身去,一只手把住少女的下巴,轻轻扒开她的眼皮,用迷你手电照了照她发散的瞳孔,又拉起她布满针眼的手臂看了一眼。
“她快不行了。”
他的声音冷静地让我想发疯。
“救她。”我头顶的血管胀地刺痛,“那快救她啊。”
十三掏出某种手持终端对她进行人脸识别,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起来。
“失踪两周,但不在委员会监控名单上。”他收好仪器,“让地区协调员过来接应。”
两个行使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少女包好,抬着她离开了房间。不知过了多久,来自手掌的刺痛才将我从巨大的梦幻感中唤醒。
我的拳头捏地太紧,指甲已经掌心嵌出一道道深深的血印。
这一切都被十三看在眼里。
“愤怒吗?”他问
“你不吗?”我立即反问。
“我说过,在心安,封闭心灵是一项必须的品质。”他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但同样是在心安,我们不需要向他人寻求公义。”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十三回到客厅。加上两个刚刚醒来的送饭同伙,总共六个禽兽正面对着墙壁瑟瑟发抖。
“这下大伙儿都到齐了。”十三大声问道,“谁能跟我说说里面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好嘛,还挺团结。”他咯咯笑了两声,突然厉声呵斥,“跪下!”
跪下!一旁的行使跟着叫道,甩棍猛击上膝盖,两个没站稳的混蛋撞上了墙,还有的禽兽倒在玻璃渣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目睹着这场宏大而又随机的暴力,我的心中涌现出一阵强烈的**,每当有一声新的惨叫传入耳中,这**便又增强一分。
行使们像是对待畜群一样,掐着脖子,把他们从地上一个个提起,在墙前重新跪成一排,稍有动作,便会招致一记棍击,皮肤上顿时便新增一条鲜红的血印。
待到一阵暴力高潮过去,跪下的六人身上已是伤痕累累,白色的头套也都染上了星星血迹,尊严尽失的啜泣点缀在痛苦呻吟中。
“我把话讲清楚。你们本来是要死的,不过我上面的人说,那样你们老板恐怕会气昏了头,看不清现实,不愿意坐下来谈。”十三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虚伪的无奈,“但你们的兽行实在让我作呕,不找人出来负责,我就浑身不舒服。怎么办?那就来玩个游戏好了。”
十三摆弄起手中的左轮手枪,有意让众人听见金属弹轮的拨动声。其中一个歹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哭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十三抬脚踩在头上。
“嘘!规则还没介绍完。”
他在空弹轮中填入一发子弹,用力拨动,飞速转动的弹轮发出嗖嗖的声音——他手里一甩,弹轮又卡回了枪膛。
“六发转轮里有一发子弹。你们刚好有六个,不觉得简直天造地设吗?”
牲畜们刚要骚动起来,又被行使们一阵棍棒镇压下去。
“交给你了。”
十三对我使了个眼色,握住枪管将左轮递到我手里。
我没有一点犹豫。
虽然很可惜。这次行动的方针是不能杀人,显然刚刚放进去的只是先前那发哑弹——他要吓得这帮禽兽屁滚尿流。
十三摸起茶几上一沓扑克,一张张地放在六个囚犯的头顶。
“你说我们是从小到大还是从大到小?”
“从小到大吧。”我冷笑着走到第一人身后,对着他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哒。那人像是触电般抽动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摔倒在地上。十三笑了起来,我的嘴角也禁不住翘起。
我还没走到第二个人身后,那人便慌忙挣扎起来,两个行使踩着他的腿把头摁在墙上。我把枪口用力按在他后脑勺上,慢慢扣动扳机——哒。他也顿时瘫倒在地,**的深色迅速蔓延开。
“像头死猪一样。”十三嘲讽道。
第三个人哭着喊了半天母亲求饶,枪没响之后倒是欣喜若狂地把什么上帝佛祖谢了个遍。第四个人态度恰恰相反,嘴里脏话骂个不停,枪没响之后反而愈发嚣张,背上挨了两棍后才总算老实了。第五个人吓得太厉害,我刚扳下击锤,他就晕了过去,行使往他头上浇了半瓶水也没反应,看来不是装的。我对着他开了一枪,当然没响,但既然是播种恐惧,戏还是要做足的。
“哗,”我转向最后一位,“中大奖了呢。”
他很不同,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只有他的脖子上带着先前在茶叶店见过的金色蟹钳项链,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干部。当五个同伴哭天喊地的时候,只有他一直保持着沉寂;当倒数第二发打空的时候,他却没有一点动摇的反应。
他不怕死吗?
我按下击锤,对准他的脑袋。
“还有什么遗言?”
“你以为我会被轻易吓倒吗?”他竟然有些得意地答道,“枪里根本就没有实弹吧?”
“噢?你肯定?”我把枪口怼上他的脑壳,“这么自信啊?”
“如果你不能把我们全部干掉,也不应该能动我们中的一个。枪里真的有子弹的概率也不过六分之一,我愿意赌。”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数学很好?”我有些气急败坏地叫道,在他的头上用力砸了一下。该死,这个聪明鬼。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在他的头上又砸了一下。现在我几乎打心底里希望枪里装的是真子弹,那样我扣着扳机的手就不会这么无力,可接下来怎么办?
“别废话了。”他似乎更加有了把握,得意地冷笑起来,“开枪啊!“
“好,开枪。”我的手抖地更厉害了,“你以为我不敢——“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枪声本不应该有那么大,但我的耳朵却像钻进两只蜜蜂一样鸣个不停,除去心跳什么也听不见,眼前的视野也跟着模糊,巨大的色块搅在一起,时间的流速慢到快要静止。
那片白色掉到了地上,红色渐渐泛开,一动不动——可下一刻那死去的四肢又重新疯狂地抽动起来。
他还活着。
十三的声音连同着惨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搀扶着我起身,大声喊着什么。我闻到了煤气的味道,但很快便被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入那黑暗的走廊,我们在里面走了可能快一年,才终于回到了夜空下,但我们仍没有停下。过了一会,背后传来一声巨响,我木然转过身,只见原本昏黑的民楼已经被一团火焰所笼罩。
被火光所照亮的荒地上,那六个头套白布的男人被行使绑在一起,围坐一圈。
*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划过,像是雨刷一样扫过我那虚弱的心脏。我终于积攒足够的力量,问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十三心不在焉,“打掉个耳朵而已,死不了。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这跟正义无关。”我对自己声音里的平静感到震惊,“其实你只是享受暴力,对吗?”
“当然。”十三毫不掩饰,“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你对暴力如此热爱,以至于你想和他人分享——你希望我杀人,成为你暴力的同伙,以此满足你那病态的乐趣。”
“只要跟一个行使待的足够久,总会发现点病态的地方。” 十三扒住方向盘,深吸一口气,“平常我确实会想那么做,但不是今晚——那是同一发哑弹。”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屁话吗?”
“如果不相信我让你更好受的话,随便你。”
车载电台里传出嘀嘀的提示音。
“终于来了。”十三喃喃着按下某个按钮,清清嗓子,“这里是十三。”
「我接到报告,你和某个未经预案的观察员一起参与了行动,这是违反条例的。」
司马月华严厉的声音响起。
「还有你最好告诉我李哲没有受伤,否则你的惩罚只会更重。」
“嘛,为什么不让他自己跟你说呢?”
「我只需要负责人汇报。任务状态?」
“圆满。我们再次发出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信号。一切按计划进行。”
「最好如此,刚刚伪装联络点已经收到了谈判的请柬,他们已经按耐不住了。」
“好啊,再不来我也要腻了。”
「送他回去之后,立刻来领罚。」
“遵命。”
十三叹一口气,手刚伸向关闭按钮,却被我阻止了。
“司马月华……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我下意识地开了口,紧接着就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她正在医院接受治疗,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你满意了?」
我没有回答,但是一直以来紧绷的内心确实稍稍放松了不少。
「管好你自己吧。这不是你的世界——荣誉属于永生。」
“……荣誉属于永生。”十三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
司马月华掐断了通讯。
*
奇怪。怪透了。无法理解。
自己几乎亲手夺去一人的性命,那时几乎灵魂出窍,可现在再回想起来,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
我明明质疑着十三的用心,如今也一点也不在乎了。
真的,我想象着那人脑浆四溅,自己的手上沾着鲜血,我可能会说一句“糟了”,但除此之外便什么想法也没有。给我一把填满子弹的手枪,也许我可以一枪一枪杀掉他们所有人,不,不是因为仇恨,也不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天罚,杀和不杀此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我不再关心——我几乎失去了对这一整个疯狂夜晚的所有感受:令人发指的罪行,狂热恐怖的暴力,甚至是那爆炸中扑面而来的热量……
这一切都像是从一个古老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既遥远又陌生,不过是我生活中迎面而来的又一阵薄雾,打在身上便轻易散开。
可是那个女孩。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她头发是长是短都已模糊不清——只要我一想到她,所有的忧愁和痛苦便一齐向我袭来,停不下来。
她有过什么样的故事?经历了什么摧残?接下来又会如何艰难地活下去……一个个早已超出理智程度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打转,即便是最最抽象的想象,也足以引爆最深沉的悲哀。
突然间,那张脸模糊不清的脸变成了程忻,眼泪一下子涌出——于是我在黑暗中猛地惊醒。
原来我不知何时昏昏睡去,她却进入了我的梦中,和程忻融为了一体。程忻……那个女孩,我想我的的心脏可能和她连在了一起,如果她死去了,我的心也会死。但她还活着。程忻也还活着。唯有这想法使我温暖。
我必须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