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门而入时司马月华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她正坐在自己绝对权威的王座上,对着镜子,聚精会神地上着玫瑰色眼影。
“唉,唉。”她冷漠地抱怨道,“才没见几天,你就忘记敲门这项美德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她依旧没有看我,又从打开的工具盒里换出眼线笔,继续投入到精致的建构中。
“真不知道徐帘是怎么想的,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托付给外人——她是真觉得我不敢办她吗?”
她朝台面上的镜子凑近了一点,手里又勾勒两笔。
“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我仍没有动,就这么看着她再抹开腮红——终于,她搁下口红,脑袋左右转动,从各个角度检视自己,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吗?”
司马月华还是抬起冰冷的视线。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她起身绕过沉重的木桌,步伐一如既往地轻盈,却又浑身散发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直逼到我面前。
司马月华的妆容充满着生气:一层薄薄的粉底覆盖在她一尘不染的肌肤上,微微张开的红唇散射着光芒,两颊上泛着一层朦胧的粉红。
可在那双翘起的眉毛下,散发的却是对这个朝气蓬勃的宇宙最根本的不屑。
她需要一颗子弹。
“你是小孩子吗?”
她抓住我的手腕,轻轻一扳便夺走箱子,随手摆上一边的茶几。
“好了,回去吧,回到程忻的温柔乡里去——如果你还没有厌倦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
“她死了。”
“什么时候?”司马月华有些惊讶。
“你说她得救了——“
“我当是谁呢。”
她终于理解了我的话,像是被戏耍一般不耐烦起来。
“天天都有人死。”
“可你说她得救了。”我咬了咬嘴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司马月华轻蔑地一笑,“那又怎么样?”
“她明明死了啊!”
我看不清自己的拳头挥向何处,因为泪水已经彻底遮蔽了视野,在一片滚烫的天旋地转中,只有从指节上传来的一阵痛楚——我可能真的打中了司马月华。
于是愤怒在瞬间化成了恐惧。
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反击要来了,凌厉而迅猛,一下便可以至我于死地。
为什么不呢?让她给我个痛快。司马月华是受过战斗训练的专业人士,手上已经沾了不知多少鲜血,杀人恐怕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多我一个也不算什么:也许她会猛击我的胸口,一瞬间就能逼出肺里的空气,或者她会像在茶叶店里殴打混混一样,猛推我的鼻梁骨,那会很疼——但选择权不在我手上,我能够做的只是激怒她。
于是我又胡乱挥出一拳——可这一拳扑空了。
司马月华正紧紧抱着我。
“对不起,李哲。但她再也不会受苦了。”耳边平静的声音刺穿了混沌,“我只是想让你彻底离开。”
我的武装被瞬间解除。
我崩塌了,而司马月华也顺势跟我一起跪倒在地上,直到最后还在支撑着我的身体。仅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也消失殆尽,只有泪腺还在无止境地运转。
“帮帮我……杀了我吧。”我像个疯子一样哭嚎着,“修改我的记忆,烧掉我的大脑——用你的机器,子弹,绳索,随便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她的回答平静而诚恳,“我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李哲。”
需要我。
这台词和场景何其熟悉:仅仅几个小时前,我也被程忻拥入怀中,只不过那时哭诉的是她,而现在崩溃的是我。
一阵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
“今天早些时候也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可紧接着我就发现自己其实是——”我又像小丑一般癫笑起来,“一瓶毒药!”
“我不意外,不过我还没找到能够杀死我的东西。”
她稍稍松开了怀抱。
“希望你不介意,我要试毒了。”
于是我的嘴唇上传来一阵温柔的触感——另一双嘴唇。司马月华的眼睛近在咫尺,就那么像人偶一般,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睁开着,看得我发怵。
即便是我身上最冲动的欲望也足以理智地意识道到,司马月华,这个亦正亦邪,身上充满神秘魅力与黑暗谜团的少女,才是货真价实的毒药。
她明明已经松开手了,我却无法逃离——与程忻那一触即破的排斥截然相反,司马月华的肌肤有一种随心所欲的引力,拖着我不断下沉。
这时,一阵浓烈的咸味涌进了嘴里,我终于找到了逃逸的突破点,推开了司马月华的肩膀,却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司马月华的嘴边已是一片流淌的鲜红。
“希望我的血还合你胃口。”
她舔了舔嘴唇,随意用手轻轻擦过还在不断滴血的鼻尖,手背上顷刻便留下一道新鲜的血痕。
“对于一个没受训的新手来说,这一拳已经是中头彩了。”
“为什么不躲开?明明可以做到的吧。”
“是啊?为什么呢?也许我太松懈了。”她的口气毫不在乎,“不过这下也扯平了,就当作是对我打破诺言的惩罚吧。”
“什么诺言?”我有些茫然。
司马月华愣住了。
“我还以为你很在意我向你撒谎这件事。她一转话锋自嘲起来。“到头来全都是我一厢情愿吗?”
“哦,那个……随便吧。”我想要抹掉自己的眼泪,却只把脸上的血弄的到处都是,“我刚刚脑子都要炸了,哪有心思想什么约定。”
司马月华的表情有些失望,但还是耸耸肩,拉着我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至少你冷静下来了。不过请务必告诉我是什么起效了,是亲吻还是鲜血?”
“看来你没在生气时砸过漂亮的花瓶。”
我没好气回了一句,又指了指她脸上还在滴血的鼻子。她精心炮制的整幅妆容全都毁了。
“不要紧吗?”
“诶呀,”她轻轻捏了捏,“鼻梁骨好像被你打断了。”
“……你最好是在夸大其词。”
我不想再去医院了。至少今天不想了。
“别担心,我有办法。”
她鬼魅地笑笑,尽管这笑容在满嘴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滑稽又恐怖。
“比起关心我,你最好先洗把脸。”
“我还想洗把澡呢。”我低头看了看,“现在身上又是酒又是血又是消毒液的——”
“那就洗。”
司马月华走到墙边,按下打开暗门的开关。
“你忘了这还有间浴室吗?”
*
她要这么大的浴室干什么呢?
比起柳泉市立旧教学楼竟然能够供应热水,更令人称奇的是暗室的诡异设计——像是强迫症切割出来的正方形空间,从地上到天花板一片迷茫都是白色,没有一扇窗,中心对称的照明,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唯有正中摆着孤零零一套四脚浴缸。
相比之下,门外狭窄卧室里的铁架床和已经磨损不堪的桌椅则是另一个次元了。
难道她平时在浴缸里睡觉吗?我嘀咕着坐进刚刚灌满水的浴缸,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跳进了一座祭坛。
不过这份紧张感很快便被打消了——全身上下被一阵安心的漂浮感包裹起来,一天所积攒下来的压力也溶入水中,随着蒸腾的水汽飘散在空气里,模糊着这本就一片朦胧的白色世界,让人懒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了。
司马月华平时也是这样放松的吗?
我拾起边栏上唯一一块肥皂,上面有着在司马月华身边常能闻到的味道。
但比起和一个美少女共用肥皂所提供的妄想材料,更让我在意的是这近乎禁欲主义的物质条件——程忻那小小的浴室里可摆满了瓶瓶罐罐,而司马月华的硕大祭坛上却只有一块肥皂?一个出身中产家庭衣食无忧的普通女高中生,都不止一次地向我分享过女生发质干燥和皮肤起痘的烦恼,司马月华这刀尖舐血的特务头子又用什么保养她那几乎永远光彩照人的头发和脸颊?强大的基因?
她真的是人类吗?
不。即便她看上去像人类,跑起来像人类,说起话来也像人类,她可从来没有自称是一个人类。
行使。
这个诡异的称谓,只是一个心安成员的称谓吗?也不尽然,徐帘就从来没有怎么叫过自己……啊,还有Atlas。被哲子科技增强过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但归根结底,和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为什么又这么在意这个称谓呢?出于某种目的人为塑造的群体性优越感?这倒说得通——
咯噔一声,司马月华推门而入,“给你拿了毛巾。”
“为什么你能面不改色地闯进别人的洗澡现场?”
“门没有锁啊。”她穿过水雾,把毛巾一把丢到我头上,“不至于激动的站起来吧?”
“这门本来就没锁——你拿我衣服干什么?”
“给你准备了新的。”
门砰一声关上。
*
“所以这次又是什么把戏?”
我快步走出暗室,司马月华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妆容,甚至已经扎好了头发。
她转头上下打量我一眼,“挺合身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抱怨道,“为什么会突然让我穿奇装异服?”
她耸耸肩站了起来,“你不喜欢?”
“太轻佻了。”
花哨的修身西装,斑点衬衫,细领带一套——我这是要去陪酒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将我带来的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手掌华丽地扫过,“不来欣赏一下你护送的宝贝吗?”
最上层摆着一件黑底镶白边的旗袍。
“这是要参加哪个富太太的舞会?”我皱起眉毛。
“一场非常、非常危险的舞会。”
她拎起旗袍展开摊在桌子上:一头银色的凤凰正在于白色的莲花绣花中嬉戏。她的双手探向衣扣,漫不经心地宣布了单方面的安排。
“你要扮演我的‘弟弟’,虽然一听就知道这不过是男宠的委婉叫法罢了。”
“等一下,我可没有答应过这种事——”
可她已经开始解开身上的衣物,我只好移开视线,顺便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解锁屏幕。
没有程忻的未接来电。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今晚你把自己借给我,”司马月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再看看有什么能帮上你女朋友的。”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你看,‘心理安全委员会’之所以叫心安,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有一份名单,只要上面的名字购买了精神药物便会触发警报。程忻当然也在这份名单上,因为她曾经感染了系统性思维病毒‘谵妄’,而且还发作了——直到你像某本烂童话里的男主人公一样给了她奇迹一吻。”
她那稀松平常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
“请别告诉我你和她在一起待这么久了,却还没有觉察到一丝异样。”
“你还知道什么?”我的声音有些无力。
“不多。她偶发超过警戒值的心纹震颤,但幅度和持续时长都不足以到达‘谵妄’复发的标准,所以我们也没有采取行动。”司马月华说,“问题的关键是你知道什么?”
“程忻她……还记得伊老师。”
衣物摩擦的声音霎时慢了下来,“这倒蛮新鲜。”
“她并不‘记得’伊铃,但经常会看见她的影子,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她就这么被这些折磨着——”
“视觉信息反弹……”她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
“这难道正常吗?”
“说得通。”她说,“如果身旁朝夕共处的,就是一个与伊铃紧密相连的刺激源,不断拨弄着那条她自以为遗忘的心弦。”
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心刺痛起来,“会发生这种事——”
“理论可能性,是的。”
“如果你早告诉我——”
“你就会拒绝程忻?而且你会相信我?省省吧。”她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那不如你再去亲她一口,也许又会出现奇迹呢?”
不会的。
我陷入了沉默。
“嘛,我猜你现在已经开始计划了吧——主动破坏程忻对你的印象,在柳泉市立搞臭自己的名声,最后彻底离开第二教区,与这里的一切断绝联系,再考虑冻死在某条结冰的河里?很有你的风格,我喜欢,虽然我不觉得这有用,也大概不会高兴。”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能怎么帮程忻?”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几乎是怒吼着。
“现在整个第二教区委员会都在布局解决‘声闻乘’的问题,在这一切结束之前,我没有余力去做别的事。”司马月华说,“所以,你现在帮我,早点干完手头上的事,我才能早点帮程忻。”
声闻乘。
这三个字在过去半个月里已经在我耳边出现了无数遍——老刘沉沦其中的‘茶油’,对黑帮据点的突袭,裹尸袋里的少女……全都和它脱不了干系。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终于反应过来,“并不只是过家家蹦恰恰这么简单吧。”
脚步声从背后接近,我转过身,与司马月华四目相望——
她已经穿上那件长及膝盖的黑色旗袍,盖着一件灰绒披肩,套着平底布鞋的双足被黑色长袜紧紧包裹,双耳下荡着银光闪闪的耳坠,颈间更挂着一串夺人眼球的精致项链。
“我要你跟我去盐港区参加和‘金钳会’犯罪集团的谈判。”她威严的目光不容置疑,“如果一切顺利,我将兵不血刃地彻底切断第二教区内所有‘声闻乘’的流通。”
我一时惊地有些说不出话,半晌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又是我?”
司马月华举起戴着黑丝手套的双手,将一串同样引人注目,明显和她脖子上是一对的项链挂上了我的脖子。
“我自有理由。”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我锁骨间的那串项链,“这是今晚最重要的东西,别把它弄掉了。记得让所有人看见它的光辉。”
她眨了眨那双隐藏在玫瑰色中的眼睛,突然话锋一转:
“你要是对扮演男宠没有信心,我倒是现在可以指点一二——”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这场闹剧。
“荣誉属于永生!”同样身着全套黑色西装的十三扯着嗓子尖叫着走进房间,“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出发——什么情况?”
他张着下巴,看看我,又看看司马月华。
“大姐头又赌赢了!”他有些不满地抱起双手,“这下我是非得尝她配的新药不可。”
“我亲爱的组长,你应该高兴才是。今晚又可以继续专心扮演你最爱的打手角色了。”司马月华微笑道,“而且你是不是忘记说什么了?”
“荣誉属于永生!”十三有些勉强地叫了一句,“既然如此,我这个月剩下的**口号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至少今晚的可以先免了。之后的还得看你的表现。”
十三松了一口气,神情旋即正经起来。
“带他去,没问题吗?”
“至少不是你的问题。”司马月华的声音愈发威严,“你该关心的是如何避免柳泉一夜之间多出十几具无法解释来源的尸体。”
“如果这是命令,我绝不会违背,因为这已然是我无法逃避的使命。”他罕见地一本正经道,视线又转向我,“但你不同,你不是行使,也不从属于心安。这次可能真会死人的,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不想趁人之危。至于程忻的事,”司马月华将头撇向另一边,“不用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
为了程忻……为了老刘。
“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