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个箭步跨上最后三个台阶,向风一般转过陈旧的走廊,丝毫不在乎身旁的两个副手已经要小跑才能跟上。随着那层不起眼的厚木门映入眼帘,他的心跳骤然升高,原本毫无波澜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奇妙,他想,我到底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呢?
不过在他自问自答之前,出现在走廊另一端的几个身影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大姐头,一夜没睡吗?黑眼圈都要突出来了。”
迎面走来的徐帘的指节轻轻敲敲手上的金属提箱,满脸无奈地自嘲道:
“真不幸啊,明明不是行使,却要和行使一样作息——不过这又是拜谁所赐呢?”
两人在木门前站定,却没有一人抬手敲门。
“我可听说了哦,昨晚发生的难看失败。”
十三心里咯噔一震,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在你幸灾乐祸之前提醒一下:那只哨卫小队可是支援组编制。”
“那又怎么样,你和月华都知道我向来不怎么管行动上的事,而且我又不是他们的总教官。”
十三轻叹一声自认倒霉。
“他现在可能在受折磨,我们却在这里跟没事一样开互相甩锅的官僚主义玩笑。”
“这不就是心安一直以来的‘人性化面孔’吗?”徐帘毫不掩饰她的嘲讽,“而且,他又不是行使。”
“什么意思?”
“所以往好一点想,当他已经死了吧。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徐帘耸耸肩。“你真的关心吗?”
“我不关心。”十三知道自己撒了个小谎,“但她会。”
“原来如此。”徐帘用指尖调了调眼罩的位置,“毕竟对你们来说,就算肉体再怎么坚不可摧,看不见的情感也还是弱点呀。不如我们再打个赌吧?”
“赌什么?”十三苦笑起来。
“我们进门时她脸上的表情。”徐帘神秘道,“女人心,深似海。”
“全部,全部,全部都听到了。”一个细幽的声音穿透了木门,“我说你们两个要讲闲话就不要站在别人门口,谢谢。何况现在时间宝贵。”
徐帘耸耸肩推开门,十三暗暗松一口气——司马月华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不该怀疑的,因为那可是司马月华啊。
“茶自己拿,应该还温着。”坐在办公皮椅上的司马月华左右转动着,随手朝茶几一指,“希望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很遗憾,即便经过两份记录的双向对比降噪,仍然没有过滤出足够进行特定编译的心纹特征。”
徐帘从箱子里取出一份数据板递出去,司马月华没有打开,只是随手放在桌子上。
“这么说,做不出针对性的思维病毒。”司马月华轻拍桌面,轻叹一口气,“真是难看啊,二连败。”
“现在唯一能保证成功编译的方式是按老方法直接针对性取样。”徐帘补充道,“前提是人在我们手上。”
“这很难。对方肯定已经有所准备。”十三微微皱眉,“就算能抓来高层,也打草惊蛇了。”
更何况敌人已经先下手为强?
“这么说,兵不血刃已经不是一个可选项了。核心小组没有异议吗?”
司马月华锐利的视线扫过两人的眼睛,徐帘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转身去去茶几上取茶喝了。于前只剩十三一人,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恭敬地点点头。
司马月华拾起桌上仿古风格的电话。
“总台,广播全区颁布A-2状态令。即刻生效。”
她漫不经心地放下电话,十三心头却猛地一颤,同样一颤的还有他口袋里的密码传呼机。
同一时间,进入A-2状态的消息已经穿透电网,基站和无线网络,以明文或密电的方式发送至整个第二教区的心安单位:休假人员统统召回,所有最高优先级以下的任务全部暂停,休眠的设施被重新激活,分散潜伏的个体重组成特遣小队,监视机构恢复全天满负荷运转,时刻等待最新的指令……
这些都是次要的。
十三犹豫片刻后终于发问,“这合适吗?”
司马月华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总动员。”
“喜欢倒是喜欢。”十三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直接将解锁一等武力的权限下放至小队——”
“他们需要练习。”司马月华打断他,“一个合格的行使必须学会自己判断什么时候解放生命。你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但他们还没有。而据我所知,他们的行使生涯还很长,很长。”
她终于拾起桌上的数据板,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
“真有意思,几乎所有人的心纹震荡都是在枪响后才显著增高,只有万平江是从我们踏进房间的那刻起就到达了顶点。”
“不会是被你给迷住了吧?”徐帘转动手中的茶杯。
“那家伙是个观察力和防范意识都很可怕的对手,甚至连真身到现在都没验明。”十三严肃道,“共同体数据库里所有已知叫万平江的人都对不上他的特征,即便移除了干扰性的面部毛发,模糊识别的几个结果也都被证伪——”
“在这信息统治的时代里,一个身手高超,却没留下半点电子痕迹的黑户。”徐帘饶有兴趣地挥舞着手指,“真的不是某个脑子里面装满妄想的大学生写的烂俗小说情节吗?”
“一种解释是非法入境。”十三继续汇报,“敏湾自治区的三合会有招募这种人的先例,不排除他是经走私通道进来的外国籍人士。”
“或者一个本该死去的幽灵。”
此言一出,房间即刻陷入了沉寂,两人三只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办公桌后,可司马月华却自顾自地注视着窗外。
仿古电话机的铃声骤然响起,惊得徐帘打一个冷颤。再回过神,司马月华已经提起听筒。
“知道了,接过来吧。”
她盖好电话,回身拉上窗帘,房间随即被一震黑暗笼罩。
“徐广行果然坐不住了,正好你们过来站台,让他知道我不是自己在发疯。”
徐帘望向十三耸耸肩,两人一同绕到司马月华背后。
不一会,空旷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半身立体投影,黑色中山装下的身材已经微微发福,一幅带着银丝细边眼镜的面孔略显焦躁;虽然额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但身处这个圈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自称老人的(事实上,就连那些私底下被尊称为“老人”的成员也不会这么称呼自己,因为至少在汉语权力圈里这个词语已经变味了,相比之下,“长者”则显得更加适合日常使用)。稍微眼尖一点的人会发现徐广行偶尔上电视,虽然总是模糊在背景里,也很少被念出名字,身边也总会摆些国旗国徽,但这次出镜却截然相反:突兀的一人,身边也没有任何标志。
这恰恰反映着他的暧昧身份——天择人民共同体内部事务部第二副部长,以及全国心理安全委员会的轮值监事官长。
「司马月华,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第二教区进入A-2状态的理由。你是要发动内战吗?」
“没错,是要开战了。”
司马月华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
“一场针对机关腐败的战争,一场打击黑恶势力的战争,一场消灭走私贩毒的战争,一场摧毁军商勾结的战争——”
「停停停!先不要扯这么多宣传口屁话。你刚刚发过来的这个计划书是什么?」
“是剧本。第二教区要重新洗牌,心安所能做的只是牵一发,但若要动全身,则必须要内务部的协助。”
「别说玩笑话!洗牌柳泉……你知道敏湾现在的政治局势多么微妙吧?只隔着一个海湾,任何动荡都有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反整合思潮。」
“正是因为整合在即,共同体更需要用柳泉给敏市留下一个自正其风的深刻印象。”
徐广行听了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板起脸严厉起来。
「听好,心安虽有特殊职权,但插手军政事务是禁忌,这是老人们的共识,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的任务是追查在第二教区内出现的‘声闻乘’,不是在柳泉发动政治洗牌,更不是引爆敏湾的合并危机!」
“或许如此。”司马月华将双手背在身后,“但是如果我怀疑在‘声闻乘’流通的背后,柳泉市当局的腐败圈子,用敏湾做跳板的海外利益集团,甚至是陆军都掺了一脚呢?”
我可没听说过这个。
徐帘心头猛地一颤,听见连扬声器里也传来徐广行倒吸一口凉气的呼呼声。有一瞬间她想扭过头看看十三眼里知道些什么,但很快便抑制住这个念头——徐广行不是瞎子,那样做只会引起他的怀疑。
虽然她没有告诉你,但能够毫不犹豫地让你站在身后,这也是一种信任不是吗?徐帘这样想着。司马月华直辖情报组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知道对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绝不拿多余的信息来烦你。很温柔,很体贴。在心安,多余的知识只会成为一种负担,而权责更是成了一道诅咒,隐瞒反倒变成了一项美德。
「说下去。」
“截获目前,所截获的‘声闻乘’样本,都具备使用了由404局首创的提纯技术特征,但是作为原材料的彼岸兰花只生长在南沃利亚的山地片区,共同体境内并不具备大规模生产的气候和地理条件。因此,可以判断‘声闻乘’成品的来源很可能是海外,经敏湾通道进入柳泉。这个流程之所以成立,关键在于盐港区当局长期以来为了利用本地帮派力量打压公会, 为他们充当保护伞,对他们利用集装箱走私的犯罪行为视而不见。因此, 我和我的同使可以消灭一个帮派,但那并不会有任何作用——因为权力的领域里不存在真空,一旦出现了,周围马上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想要填补进来,唯一稍微持久一点的方法,是全部推倒重来。这个道理,想必你现在最清楚吧?”
「真是瘆人。」
徐广行抬手左右扯了扯自己沾湿的衣领。
「我已经不年轻了,可每每听见你们开口谈论权力,总会产生一股我才是孩子的错觉。」
“是孩子,是老人,又如何呢?重要的是您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接近您的理想——手上掌握变革这个世界的权力。”司马月华露出了让人信服的微笑,“如果担心师出无名,只要内务部按照剧本唱主角,我们会在后台收集好证据奉上。”
我们当年到底弄出了什么样的怪物啊。徐广行的嘴唇默念着。
「你应该清楚我的处境吧?内务部虽说是共同体的中央权力机构,可是真正的势力范围——」
“我会跟梅姨直接联络。不久之后,你就会收到一份受保护者的白名单。”司马月华轻轻一笑,“不过,我想作为回报,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梅姨应该不会介意你往上面添一两个名字的。”
「那还真是谢谢了。」徐广行眉头一皱,「回到一开始的问题:A-2状态,你打算让第二教区流多少血?」
“这我怎么能确定?我又不是神。”
「但既然是行使,当然能够精确控制吧?」
司马月华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那您觉得多少合适?”
「《共同日报》连续三天的社会板头条,这已经很慷慨了。」
“我明白了。”司马月华机械地说,“我会尽力的。”
徐广行略显不信任地摇了摇头,旋即消失在黑暗中。司马月华长叹一声,向后一倒掉在皮椅上。
“烦死了,烦死了!为什么我非得一直做这种事不可?”她低声抱怨着,“好想喝茶……”
身后的窗帘被十三缓缓拉开。徐帘上前按了按司马月华的肩膀,又穿过她按着侧脸的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的脖子。
“因为只有你能做到。为了我们所有人,你非做不可。”她伸手抚摸着司马月华的脸颊,“就算是曾经编译了谵妄的老前辈,一旦进入体制后也只能变得官僚。”
“要是他能早死十年——”司马月华拉开她的手,“算了,反正我也没有选择。你们回去按剧本准备吧,我要洗个澡。”
徐帘愣了一下,可十三已经抢先开口。
“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他顿了顿,“那小子的事。”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
司马月华眼中投出了责备的视线。
“我身边的一个不安定因素被拔除了,你难道不满意吗?还是说,你觉得委员会应该将资源浪费在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身上?”
十三呆住半天,“你能从这些角度考虑我毫无意见。但是——”
“好了。他们绑架他无非两个原因,勒索和示威。所以很快就会来了吧,无论是对方的要求……或者他的人头。”
电话铃又响了,司马月华瞬间提起听筒,两眼突然放光。
“好,拨过去。”
她把电话切换到免提。
“说来就来,他的手机刚刚开机了,对方这是给我们发信号呢。”
电话几乎立即接通。面对平缓的毛噪音,司马月华率先打破沉默:
“废话就省省吧,万平江。”
一个低沉的嗓音终于响起。
「人在我手上。还活着。」
“我怎么知道你在说实话?”
「你不知道。准备两百万。」
“两百万?我还以为你会提些更有创意的要求,不过你确定他值这个价吗?”
「我不在乎。这些钱是补偿之前被你们打伤的同伴的。你亲自把钱送过来,如果有第二个人出现他就没了。」
“没问题,地点时间?”
「就送到这个电话现在的位置,别告诉我你们没有在跟踪。至于时间,你需要多久?」
“后天。我手上没有这么多现金。”
「别耍我。」
“是真的。而且昨晚你拖延时间的时候我并没有为难你,也该礼尚往来吧?”
「那我就还你两天,不过我提醒你。如果这两天你们有任何动静,包括在柳泉市内——」
“——他就没了。我清楚了。顺带一问,你这次行动没经过万长海批准吧?金钳还打算乖乖交出‘声闻乘’吗?”
「呵。这些问题等你拿着钱过来之后,我们再一块谈清楚吧。」
“正合我意。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司马月华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
“Da li govorite Vruski?”
沉默许久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冷笑,随即只留下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比起两百万,召集一只特遣队还简单一点。”十三伸手关掉免提,“现在发布命令,我领队,到下午应该就能解决了。”
“不。”
司马月华坐回皮椅上。
“这件事我自己处理。你们以剧本为优先,两天后才是真正开演的时候。”
“明白了。”他顿了顿,“他为什么会真的愿意给两天的宽限呢?”
“也许真是让你给迷住了。”徐帘揶揄道,“刚刚最后那句话是沃丽亚语吧?说的什么意思?”
可司马月华却像没听见一样,缓缓转向窗外,冰冷地自言自语道:
“真的是你啊。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