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
灰霾的天空下,程忻头戴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淡绿色的连衣裙透过水滴的扭曲变了形,她提了提肩上挎着的小包,向着人行道上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像极了一头误入沼泽的小鹿。
竟然还有些可爱。
难道她没想过这一切都显得颇为异常吗?人迹罕至的街道,阴暗冷清的小巷,狭窄的视野,闭塞的空间,身处文明中心却又最远离文明的地方,是什么驱使着她无视所有让人不安的苗头,不顾一切地来到这个圈套里?是愚蠢吗?
还是爱?
或许这两样是同一个东西。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从刚才起就紧贴在身侧的小包里掏出手机,犹豫了近半分钟,两个大拇指终于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我到了」
三个中性的字眼就这么发送出去。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她不想显得焦急而催促,更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也已经在原地站了十余分钟。
多么贴心的女孩啊,程忻。
他们两一般又是谁先到场?
不知道,这个信息并没有出现在报告里,而且一点也不重要。
现在走还有时间,程忻,相信你的直觉,相信你那两条紧搂在腰前的小臂。作为预知危险的器官,肠胃很多时候比大脑要有用的多,恰恰是因为它的神经并不发达,尚未形成自我欺骗的错觉,只会像含羞草那样,面对任何触碰都立即收缩,绝不心存侥幸。
应该看看她的心纹,看那一丝红线此刻正以怎么样的节奏跳跃——
可来不及了,那辆白色面包车像一只游弋的白鲸,缓慢而悄然无声地驶入了街道。车侧窗玻璃上贴着层黑胶,看不清里面坐着几个人……
不过,来者不拒,越多越好。
白鲸一路游到街道尽头,又划出一道U形曲线掉转方向,最后稳稳地停在程忻面前。
她微抿着嘴,有些谨慎地向后退两步,又或者是不愿挡住他人的去路,增添麻烦?车上跳下来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自来熟地挥着手朝她步去。
「你好,我们是你男朋友的朋友。」那青年念的台词大概如此,「他让我们来接你过去。」
程忻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脚步却还在不由自主地退却——
遮阳帽掉在地上。
——她在尖叫。那男人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这时又跃出两个同伙,一左一右架着她往车边去,剩下一个一边捏着她的嘴,一面机警地四处张望。
她几乎是半跪在地上,洁白的小腿在粗糙的地砖上拖出一道道红印。
与面包车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短,不一会,程忻就被吞入那黑洞内。满头大汗的绑架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打开的自动侧滑门缓缓闭合——
“动吧。”
原本阴森静谧的小巷里就已经冲出两辆厢型车,一前一后截住了大面包的去路,漆黑车体上白色的“内务”字样有如虎鲸的假眼花纹般醒目。
混乱没有持续多久。近十洞枪口虎视眈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高举双手的歹徒被拖倒在地,一个行使手持心纹示波器,颇有刽子手风范地从脑后将他们一个个击晕。只一转眼的工夫,四个刚刚还在绑人的大汉反被一个个架进了漆黑的厢车。
“这样就扳回一局了。”驾驶座上的十三放下手中的无线电,“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姐头的吗?”
“别留伤痕。”
司马月华推门下了车,横穿马路到了围猎现场。在场警戒的行使无不肃立,她摆摆手,几秒之后,逐渐远去的引擎声带走了能够证明在这偏远街道上发生过绑架的全部痕迹。
嘛,也不是全部。
司马月华弯腰拾起那顶白色遮阳帽,轻轻拍掉灰尘,转身走近那还靠在墙边的身躯,一把掀掉漆黑的头套——程忻脸上的惊恐尚未褪去,急促呼吸的唇边还沾着凌乱的发尖。
“司马……月华同学?”程忻轻咳一声,颤抖的声音里多出一份疑惑,“为什么……”
“午安,程忻同学。”她微笑着转了转手中的遮阳帽,“帽子很好看,很适合你,掉了就可惜了。”
“我……你,刚刚——”
程忻惊慌地扫视着空旷的街道想说些什么,却舌头打结语无伦次,仿佛刚从一场白日噩梦中惊醒,只好按着额头,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着那惊魂未定的双眼,司马月华的内心闪过一丝可怜的优越,可这感觉随即便被同样转瞬既逝的悲哀与嫉妒所取代。
无数话语在胸膛里积攒,她想说很多,却早已习惯了对自己冲动的麻木,最后说出口的只有短短一句:
“回家吧,程忻。”
程忻抬起头来,脸上的茫然已经多于惊恐,她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扫视着司马月华,下意识地点点头。可就在司马月华以为她会就这么蓦然离开的瞬间,那双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束新的火苗,微微颤抖的嘴唇轻柔而坚定地说出那个名字:
“李哲。他在哪里?”
司马月华的胸口顿时如针扎般刺痛。
有一个瞬间,她几乎已经要掏出手机,播放那段意外获得的音频——「我们分手吧!」刚收到录音的时候,司马月华几乎忍不住大笑,不仅仅是出于对演员台词功力的赞叹,还有对程忻听见这句话时脸上表情的想象。可当笑意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失落……以及与此刻一模一样的痛楚。
她不经自嘲起来,本以为站在程忻面前,自己拥有巨人般的钢铁之躯,刀枪不入,可到头来不过是一个鼓胀的气球,一戳即破。
“他今天不会来了。”司马月华顿了顿,“回家去吧,程忻,这是为了你好。”
程忻双拳攥紧,“李哲陷入了危险对吗?”
此刻,程忻眼中的火光正愈烧愈旺,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丝卑微或恐惧,仿佛从一个垂头丧气的犯人摇身一变成了正气凛然的审问官,咄咄逼人地翻查着她心中最不愿面对的部分。
司马月华讨厌这样的感觉——她不喜欢程忻,却更憎恶自己。
必须扑灭掉。
“是又怎么样?你想怎么做?你能做到吗?”
一串连珠炮式的刻薄诘问带着痛苦一并涌出。
“我来告诉你你能做什么:扮演一个漂亮的诱饵,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让敌人露出马脚,仅此而已。仅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带来改变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你对这个世界的根本样貌一无所知,但这无知却是一切幸福的基础,你明白吗?所以,趁你还没有受到诅咒,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安安稳稳地,在无能的幸福中度过祈祷平淡的一生。将绝望之事留给绝望之人,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会有人把李哲带回来的,但不是你,而你现在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回家去吧!”
一口气下来,计划中原本速战速决的打压变成了冗长晦涩的宣泄。司马月华诧异自己竟会如此轻易地失控,看着程忻逐渐湿润的眼眶,心中对自己的厌恶又多了一分。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现在能稳住程忻,她的崩溃根本无关紧要。
可司马月华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
程忻的颤抖并非脆弱的表现,恰恰相反,那是她坚定信念的证明。
“我妈妈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太天真,说我总是一厢情愿,世界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是的,也许我很无知,根本自不量力,也很无能,总是白费力气,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释放出全部的力量。
“想要帮助自己喜欢的人,这到底有什么错?”
一震强烈的恐惧突然涌上司马月华的心头,她的大脑不断地尖叫,身体却如同中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
“可就算根本自不量力,就算总是白费力气……”
住口。
“也要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拼尽全力——”
别说了。
“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吗!”
快闭嘴啊!
如同某个神灵听见了颅内到达顶峰的尖叫,程忻突然头痛欲裂私地弯下腰去,喷涌而出的泪水从指缝间泄出——司马月华所中的定身咒得以解除,她朝后跌退一步,面对眼前的突发状况有些不知所措。
已经陷入恍惚状态的程忻低声呢喃,那不断重复、轻如蚊子振动翅膀般的声音,只用一瞬便抓住了司马月华的神经:
“伊老师……为什么……“
原来如此。
司马月华心中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转变成深深的悲哀。
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
她弯下腰,双手插入程忻的腋下,将她从地上重新托起,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程忻的身体猛地抽搐,打断了连绵不断的喃喃自语,可双眼依旧泪水模糊。司马月华靠在她的耳侧,用轻柔而不失威严的声音道:
“你的心声,我已经听到了,你的痛苦,我也已知晓。别担心,我会把他带回来的,在那之后,我再来终结你的痛苦。”
她从透明人下取出心纹示波器,对准了程忻的脑后。
“现在,安心睡吧。”